照片上的苏纯很小，比现在还要小许多的样子，长发垂肩，没有笑，神情淡然。她捧着金太阳的奖杯，面上没有得知自己作为一个影坛新人、第一次出演电影就获得影后奖的惊喜或是羞涩，更多的是沉静，是胸有成竹，夹杂着坚定、不满足，以及对更多奖项的追求。

单看这里，苏纯与大女儿其实并不相似。大女儿善良，脾气和软，被欺负了经常还要比她小的妹妹出头，何时露出过这种淡然到有些冷漠的表情？

白莱茵压下纷杂的念头，继续看了下去。

照片旁边有一块电子屏幕，播放着苏纯领取金太阳奖项的现场。她没有丝毫怯场，落落大方走上了颁奖台，很流利地发表了获奖感言，举止投足间对颁奖领奖的流程很是熟悉，好像亲眼看过或是亲身经历过无数次似的。

旁边的文字写到，苏纯当天的领奖直播引起了很大反响，一部分人认为她心思沉静，但更多人表达的是恶意，认为苏纯提前准备领奖词的行为非常傲慢，好像断定自己会获奖，一点也没将竞争对手放在眼里。

反观当时获得最佳女配角奖项的林乐乐，说颁奖词时受宠若惊，脸红紧张，一连说错了好几个字，下台时还差点绊了一跤，显露出了真实可爱的一面。

林乐乐还说她实力不足，还有许多提升空间，这个奖自己受之有愧，感谢评委的信任和肯定，以后一定会更加努力云云，而苏纯连场面话都不愿意讲，领完奖就提前离场，好像浑不在意似的。

近年来苏纯获奖很多，收到的赞赏逐年增加，越来越多的人肯定苏纯的天赋和实力，认为她有不在意的资本。但觉得她傲慢的人也很多，随着苏纯越来越言简意赅的获奖词，以及雷打不动的提前退场，变得愈不发看好她。

他们都在等苏纯坠下神坛。

这些事情白莱茵还不知晓，她只是看着苏纯第一次，也是获奖词相比起来说得最多的那次颁奖礼，目光认真，带着探究。

在对导演组以及同组演员表达过简短的感谢后，苏纯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红润的嘴唇轻抿，终于露出一些符合年纪的不安和犹豫表情。

但这一丝表情消失得很快，以至于如果不是白莱茵一直紧盯屏幕，很可能也会和反对苏纯的观众一样，认为她对拿到这座奖杯并不意外。

苏纯似乎是松了口气，微微深呼吸，她站在灯光耀眼的高台上，注视着台下密密麻麻，或好意或恶意的表情，给未说完的获奖词做了结尾。

她浅笑着，道，“我终于实现了承诺，你有听到吗，……？”

最后两个字被掌声淹没，没能说得很清楚，没听完整的粉丝们疑惑又着急，下载视频反复播放，终于根据口型看出像是“妈妈”二字，可变得更加疑惑。

苏纯是苏家大小姐，母亲苏夫人早在她三岁时病逝，怎么会和当时只有三岁的小苏纯许下要拿影后的承诺？

可如果不是苏夫人，苏纯口中的“妈妈”又是谁？

粉丝们说不清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只能认为视频清晰度有限，导致口型失真无法破解了，苏纯到底说了什么也成为了粉丝口中津津乐道、不断猜测的话题。

看到这里，白莱茵指尖不受控制地颤了颤，自见到苏纯以来便不断涌现的大胆猜想在此刻越发鲜明，奔涌着呼喊着要得出一个让她几欲落泪的结论。

苏纯，会不会是她的……？

这句猜想还未成型，许久没有说过话的系统突然在她脑海中开口了。

“你试镜《姊妹》女二号的时候，帮助林乐乐换空白剧本的人是苏纯。”

“什么意思？”

白莱茵眯起了眼睛，系统不是多话的性格，除了将她带到二十年前，提醒自己找到当时各处流落的孩子们，偶尔提供一些帮助外，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回到现实后的第一次对话就是今天。

“没什么，出于提醒。”

系统撂下这句话就下线了，留白莱茵一个人在原地，回想与苏纯每一次见面的细节。

除了赠送五彩笔后一起对戏，都算不上什么好的相遇，有几次连和平相处都算不上。在和苏纯相处的过程中，她也发现对方的性格不像外表上的清纯可亲，与大女儿相似的外表下藏着截然不同的淡漠，礼貌却疏离。

白莱茵很难想象小时候因为踩死一只蚂蚁就哭鼻子，把老鼠认错成兔子抱在怀里，最后知道确实是老鼠也不愿意丢弃的大女儿，会变成苏纯那样子的性格。

白莱茵沉下目光，问一旁的工作人员，“可以去放映室观看历届获奖的电影吗？”

“当然可以，就在那边。”

工作人员很痛快地指了一个地方，白莱茵进去后，发现屏幕上正巧就在播放苏纯最新获奖的那部电影，顿时驻足看得仔细，不放过苏纯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时光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可有些东西是深入骨髓、难以改变的，大女儿那样的天赋型演员尤其是这样。或许连大女儿自己都不知道，受天生拥有的绝佳共情力和同理心的影响，她在演戏时展露的表情、语气甚至是角度完全是出自潜意识，不掺杂任何技巧与刻意，会产生一种与众不同的氛围和感染力，将她与普通演员完全区分开来。

白莱茵甚至能在一群衣着一致的小女孩中，第一眼就看到入戏的大女儿，这种感觉很难用语言形容，但只要看过一次，白莱茵有自信能找出她。

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

白莱茵的眼珠一错不错注视着屏幕中苏纯哭泣的脸，这是一段与至亲分离的悲伤片段，在电影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将情节一下子推动到最高潮的地方。

苏纯饰演的女主角经受了接二连三的苦难，最爱的男友凄惨离世，自己钱财尽失，容颜被毁，好不容易得到走失弟弟的消息，挣扎着活下去来到了弟弟的城市，见到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弟弟被盖上白布的那一瞬间苏纯崩溃了，成串的泪珠从她眼眶中滴落，她痛苦，尖叫，哀鸣，不敢置信，生活的不幸压垮了她，唯有短暂的发泄能逃避真实。

真诚地说，苏纯的表演极具爆发力，无论是眼泪落下时眼中的悲痛，还是捂着胸口喘息时隐含的痛苦，都将一个被逼到绝路、孤身一人的可怜女生形象完全展现出来，让作为旁观者的观众们也能体会到几乎具象的苦难。

可将片段从头看到尾的白莱茵却紧着眉心，眉头越蹙越紧，放映室的灯重新亮起的时候，她都没有缓过神来，眼中有着迷茫和不解，以及自我怀疑。

苏纯的表演不好吗？绝对不是，她的表演好到无可挑剔，这种好是任何一个渴望磨炼演技、达到演技顶峰的演员所苦苦追求的，也是任何一个没有专业评判知识的普通人见了也会说演技炸裂，无人能比的好。

这种好直接、醒目、直白，可以属于任何一个醉心磨炼演技的资深演员，却不该属于她怀疑是大女儿的苏纯。

除非她的怀疑是错误的，苏纯不是她的大女儿，所以白莱茵才会在这些演戏片段中找不到任何一点属于大女儿白善善的熟悉感，只能看到一位名为苏纯，演技精湛的年轻女演员。

难道她真的搞错了，苏纯并不是大女儿？她只是觉得对方的外表气质与想象中长大的女儿过于相似，才产生了种种莫名的亲近和喜欢吗？

白莱茵第一次产生了类似于不知所措的情绪。

演播室的工作人员开始收拾，示意今天的放映时间马上截止，白莱茵来到了门口，只差一步就要踏出播放室。忽然下一秒她停了下来，视线落在了苏纯影视合集中一部叫做《谷雨》的影片上。

《谷雨》，苏纯的荧幕初作，也是让苏纯获得金太阳影后的那部经典作品。

“放映结束了，大家离场吧。”

工作人员还在不断催促，白莱茵猝然转身跑到放映机前，将手中的碟片放进了机器。

“哎，你是谁，不能……！”

工作人员惊慌失措地阻拦这个莫名的闯入者，但看到屏幕上显示出的《谷雨》两个字，停住了脚步。

“你怎么知道我想趁着下班回顾这个的，我们苏纯的代表作。”

工作人员似乎是苏纯的粉丝，见白莱茵播放了自家偶像的影片，竟也没再赶她出去，而是坐在跟前一同观看了起来。

片头刚开始播放，工作人员奇怪地看着身边的漂亮女生，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一脸严肃的，这又不是恐怖片。”

白莱茵没有回复他，只是紧紧盯着电影播放界面展现出来的片段。

说来也巧，《谷雨》和刚才播放的苏纯最近获奖新电影情节有很相似的地方，第一个情节高峰处，受尽折磨的小镇姑娘逃出被拐卖的大山，和看似混不吝实则善良正义的混混男友来到了从小渴望的大城市，准备开始她全新的生活。

小镇姑娘结束一天的忙碌，从路过的摊子上买了不舍得吃的鱼，难以抑制内心的喜悦，小跑着回家和去买肉的男友汇合，准备为新生活庆祝，等待她的却是男友被酒后驾车的富家少爷撞死的消息。

小镇姑娘去认领尸体，由于车祸男友的面容已经无法辨认，只能要求将尸体翻过来，因为混混男友追求她的时候为了逗她开心，在自己背上刺了一个滑稽的小老鼠。

苏纯扮演的小镇姑娘看到尸体背部熟悉的小老鼠图案，竟然不由自主笑了。她美丽的眼睛弯了起来，眼尾荡漾出笑纹，两边嘴角上扬，苹果肌鼓起，露出了一个堪称漂亮的笑容。

她像是被滑稽的小老鼠纹身逗乐了，忘记了自己正在拍摄，笑完后，苏纯还左右看了看，脸上露出羞赧不安，似乎是在为自己不恰当的笑场感到抱歉。但导演和编剧没有喊停，苏纯便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继续讲着台词。

从头到尾，面对骤然去世的男友，她生命中唯一善待过她的人的死亡，苏纯没有流下任何一滴眼泪，也未曾展露一个正常人见到爱人离世应该有的伤心表情，唯一称得上“符合”这段剧本气氛的表情，是她最后沉下去的嘴角，颤抖的指尖，以及男友尸身被最终盖上白布送走后微微湿润的眼角。

“这段表演当时引起了很大争议呢，据说拍摄这段导演理想的情绪是苏纯应该先面无表情，但是心理活动很多，然后顺理成章掉很多眼泪，但苏纯突然笑了这一下，就把导演弄晕了，说不对情绪不到位，连续重新拍了五六条，苏纯的第一反应都还是笑，表现出来的情绪也和第一次差不多。”

工作人员小声向白莱茵分享，“好多人说导演在现场发火，把苏纯骂了个狗血淋头，说这种镜头怎么能搬上大荧幕让观众看？但苏纯怎么都要按照那样子表演，坚持要剪掉，差点闹到换人的地步。”

“那后来是怎么保留了这段的？”

白莱茵轻轻问。

“后来，是来剧组探班的秦导给苏纯拍了板，说如果《谷雨》导演把这段表演剪掉会是一个大错误，会剪掉能够在影坛上留名的经典镜头，让他放心大胆把这段表演保留，并且保证观众会买账。谷雨的导演不相信，秦导还和他打赌，输了的人在自家电影开幕式上宣传对方的电影。”

“后来是谁赢了？”白莱茵刚问出口就失笑自己问了多余的问题，答案和结果已经摆在了自己面前，当时还是崭新演员的苏纯凭借这一段表演，一举夺下了当年的金太阳影后。

“看你对苏纯不太了解，那你一定不知道为什么苏纯这段不被导演看好的表演能够获奖吧，我告诉你我一开始也不理解，只是觉得看了想流泪，后来有大神分析……”

工作人员来劲了，想要给白莱茵讲述苏纯这段神级发挥背后的含义，却见白莱茵摆了摆手，神色如常道，“我知道。”

看着工作人员瞪大的眼睛，白莱茵仿若自言自语道，“历经苦难后好不容易看到曙光，唯一的、最爱的人却死了，你看到他翻过来的尸体，会是什么感受？”

她自问自答，“是极度的悲伤，悲伤到麻木，悲伤到不敢置信，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荒诞剧，是男友又一次耍宝卖乖的逗弄。或许苏纯是想，如果像往常那样笑出声来，男友就能够从床上跳起来，用熟悉的得意洋洋的表情打趣她，‘又被我逗笑了吧’。”

“至于为什么流不出眼泪呢？”白莱茵垂眼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段话？‘至亲离去的那一瞬间通常不会使人感到悲伤，而真正会让你感到悲痛的是打开冰箱的那半盒牛奶、那窗台上随风微曳的绿萝、那安静折叠在床上的绒被，还有那深夜里洗衣机传来的阵阵喧哗’，苏纯扮演的小镇姑娘也是那样。”

“巨大的悲伤之下，连眼泪也掉不出来，因为大脑已经不能够第一时间处理对方离世的消息，或许在当下的那刻，她连死亡是什么意思都不能领会了。等过了很久很久，在路边橱窗上偶然看到适合对方穿的衣服，下意识说一句‘他穿上一定会很好看’的时候，才会在泪流满面时，猛然体会到对方真的已经离开了吧？”

“苏纯这样的天赋型演员，做出那样的表演是完全下意识的，你让她改也改不过来，所以拍了那么多条也是一样，因为这就是她会做出的反应，这就是那个小镇姑娘会做出的反应。”

工作人员怔怔地看着面容悲伤的白莱茵，不明白对方的情绪如何产生了这么大的转变，以为是她因电影而悲伤，便安慰道，“没关系了，只是电影情节啊，真正的苏纯又没有经历这样的事情。”

白莱茵冲她笑了笑，“我知道了，今天很谢谢你，我要先离开了。”

“电影后面还有很多呢，你不看了吗？”

“不了，”白莱茵摇头，视线落在苏纯化妆间的方向，“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就先离开了。”

白莱茵没再看电影屏幕一眼，因为她怕再一次看到苏纯那张带着笑意和压抑的脸，会忍不住流下眼泪。

她闭了闭眼，目标明确地向苏纯的化妆间走去。回程时路过白沫的照片时，看到清洁大妈在整理台子下放着的那束百合花。

“今天又有花呀，”另一位大妈似乎是很熟悉这样的场景，一边整理自己的范围，一边问着，“还是那个小姑娘送来的吗，那个大明星？”

“是啊，也不知道那姑娘每天那么忙，是怎么坚持着天天送花过来的，”清洁大妈将花放在花瓶中重新摆了上去，“真好看，问着也好闻，就和送花的那姑娘一样。”

白莱茵顿步，问，“送花的女生是谁，是……苏纯吗？”

“哎呦，好像是这个名字，长得特别好看，据说是个大明星，拿了好多影后，”大妈指着长廊最后的位置，“我们馆里也有那姑娘的照片呢，那叫一个水灵哟。”

白莱茵心中像是落下一阵雨，湿润又软和，她顺着大妈的手指看到了刚来时见过的苏纯照片，冲大妈道了谢，离开了展览馆。

在去往化妆室的路上，白莱茵遇见了苏纯，与林乐乐一起说着什么话。

白莱茵捏着指尖，感到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她想要问苏纯好多好多问题，以至于在见到对方时选不出想要说的第一句话，陷入了近乎哑口无言的境地。

她深深吸气，终于开口，想要问苏纯是不是曾经叫做白善善，可刚刚将“苏纯”二字说出口，就见对方一双漂亮的眼睛望了过来，眸子中满含排斥与厌恶。

“白莱茵，离我远点。”

苏纯的语气冷得像冰。

“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怎么样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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