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戚霁看神的眼光不是一般的好——温黛确实是个“外强中干”“只会嘴硬”的家伙，她并没有能像她预设的那样镇定自若地走到圣殿，和那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对峙，甚至举重若轻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冷漠地降下雷霆怒火，以示惩戒。

仅仅只在外城区温黛便迈不开步子了，一簇簇几乎在凝成液滴的信仰环绕着温黛，像恼人的水草，柔弱却又杂乱地缠绕在温黛的小腿上，阻拦她前进的步伐。

细碎繁琐地“梳理”了杂草没多久，温黛就不耐地又一次暴怒起来——幼年期的生灵精力充沛，喜怒无常，温黛也不例外，甚至更严重。

她向来是个脾气不好的家伙，碍眼的事情有时不过细小如投湖石子、羸弱似风雪中的火苗，在她面前也总是掀起滔天巨浪，点燃她随时做好喷薄准备的怒火，搅得她内府隐隐作痛。

一路走过来，混合着乌糟糟的臭气没有让温黛转身、痛苦不止的□□没有让温黛回头，可在走进客栈之前，耳边传来这些流浪汉被城防士兵拖走，嚎哭着向瑜、向他们的皇室祷告的声音，却杀得温黛丢盔弃甲。

恨其不争，哀其不幸。

她几乎要克制不住动作，转身大步走到那群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面前，对着这些苟延残喘的悲剧狠狠甩上他们一个耳光，拎起他们破破烂烂的衣领，奋力摇晃着要叫他们清醒一点，质问他们：你们这么虔诚地信仰那位神明，神明听见了吗？你们的苦难结束了吗？

为何如此执迷不悟，愚蠢之极？为何只会哀叹命运的不幸然后全然接受？

你们，还有被对方当成同类吗？

那壮丽的建筑如影随形，伴随着信徒的呼唤愈发明亮，温黛却感受不到半分圣光普度的暖意，只觉得齿冷。

……这便是，愚昧吗？

温黛捏壳子的手法极佳，即使心潮涌动，表面也波澜不惊，初出茅庐大开眼界的茫然浑然天成，只是金色的眼眸中的哀怜时有闪烁。

还没来得及想下一步应该换什么样的表情，温黛就被观望已久的客栈伙计截下：“这位您这是新来琢城吧？”

从温黛入城不过三两时辰，她的精准画像却早就派发给各式经营的官方直属店铺，借助的自然是耀眼的、悬架在空中的金色丝线，当然也包括这家紧挨着贫民窟环境并不宜人的客栈——糟糕的环境导致逐利的商人排斥在这样不利的不好的低端经营，官方承办“导航”性质又极为廉价的客栈并不会对其他经营者造成严重挤兑。

温黛打量着佝偻着腰的伙计，伙计也悄悄地打量着她。

伙计这辈子见得最大的官就是他们掌柜的，所以他想象不出究竟是怎么样一位大人物，才能让沉默聆听民众祷告的陛下被惊动，亲自颁布命令要好生对待，凡叫此人对琢城生出嫌隙者，那位欺瞒贵客的士兵就是他们的样例——为“叛国”“异教”重罪准备的量刑被实施在那位士兵身上，前不久才在感慨的法器，一下子就成了自己的归宿。

当然，并不是说陛下亲口做下的决断有失公允，这般欺瞒哄骗他人的渣滓确实不配混入他们琢城的队伍里！

心中默念着：态度必须亲和而不谄媚，尊重而不畏惧。

伙计却始终没有勇气直直和那仿佛窥破万物的眼瞳对视，怕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半分冒犯。

据他们掌柜来说，即使是他也是头一回听闻这么尊贵的客人，毕竟……那些曾经顶着高贵头衔盘剥众人的世家们，都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了，凡人之中，这般体面的就只有为磐驿道殚精竭虑的陛下大人了。

若是自己没掩饰住自己的好奇，伙计在心底默默打了个冷战，被剥夺臣民的资格，与肮脏的、卑劣的那些人混为一谈，等待甘霖洗涤罪恶的惩罚想想就让人畏惧于陛下的雷霆震怒。

慢吞吞地将视线转向弯多了腰的伙计，像是接触不良的法器人偶，鎏金般的眼瞳透露不出半分温度，温黛并没有说话。

但对方似乎早有准备，并没被这幅阵仗吓到，只是自顾自走到温黛身侧后半步，左臂往前伸，弯下去的腰像是被丈量过一样和移动之前半分不差，摆出一个欢迎引导的姿势：“不凑巧今儿是长夏第一日，每年这时候我们城都得污垢清理，才叫这些腌臜碍了您的眼，污了您的耳朵。”

污垢……

温黛最后一次回望那乱糟糟的“大扫除”，一个四五岁的幼童像拖死狗一样被人拽起来，年幼的他与世界认知不深，只晓得对着怀里还抱着小婴儿的老妪放声大哭，然后就被士兵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打得头晕眼花半天唔不出一声来。

“他们生来就被打成污垢，为什么还要将这份悲惨传递给孩子？”

清冷的声音分外好听，叫伙计有一瞬间恍惚，条件反射摸了摸颈间的骨链，还好，不是什么修士的攻击，低着头对着温黛咧嘴一笑，露出掉了半嘴的黑牙，语气中还透露着藏不住鄙夷：“大人实在是不知，这是陛下的良善被这些女人利用了。”

“利用？”

伙计顿了顿，又忍不住颇为厌恶地觑了那些人一眼：“客栈里工作的伙计都底子清白着，我也只是听说，陛下慈悲，即使是罪犯生下的孩子，也会好生对待，女人从孕期就……娃娃苦啊，成了亲娘的筏子。这女人也是坏，难怪被关了进去。磐驿道，琢城，多亏了陛下的统治，才能如此秩序、和乐！”

伙计的脸上，笃定的信仰在发光，像是沐浴在暖阳的幸福包围着他。

接过伙计递给自己的房卡，温黛慢慢把暴怒的情绪收回去，就像是一个生活白痴要把四季换洗的衣服塞进20寸的行李箱里，哪里都塞得鼓鼓囊囊的，留下一地狼藉和内心充盈着深深的无力。不欲多言，温黛接过房卡，转身就打算上楼，却发现并着房卡给自己还有一张符箓。

“我看得出客人不喜欢热闹，这是我们店里备着的符箓，里面是一些法器、法阵的使用方式，将房卡与符箓贴紧，就会有相应的引导。希望您能在琢城度过满意的时光。”

伙计甚至都没有直起来的上半身，却像是猜到了温黛问题那样，温黛多看了对方一眼，也没有说什么，便转身上楼，只是脚步格外的沉重，背影宛如静默的峭壁。

用余光瞥见温黛离去的半片裙角，伙计终于松了一口气，摸了摸额头的汗。

他不知道为什么上面会交代自己多留意一个既没有修为，也没有什么傍身法宝的普通女人，还叫自己尽可能解释琢城的一些习俗，不要叫对方对琢城产生偏见。给她介绍介绍琢城近年来的发展，与他地的不同，能够赢得对方的亲近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偏见？亲近？

想到这里伙计就忍不住哼了一声。那些外边来的，各个不都是天之骄子，她会将视线分给外面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就已经很出乎自己的意料了，那些天之骄子还能关注到贫民的日子？

听她说的什么话？“把苦难传递给孩子？”，这样稀奇古怪的想法倒是罕见，毕竟他空闲的时候站在门口悄悄观察那些外地来的天之骄子们，对那些垃圾也只有懒得掩饰的嫌恶与轻蔑，怪胎一个。

或许这个女人有些许特殊的能力，但他们这样的人之中也就仅仅是磐驿道的陛下会体察民间疾苦。

想到这里，伙计的眼里生出几分不忿：陛下以凡人之躯引来的神降，估计，唉。这位小陛下才二十来岁，比伙计自己还小上不少，年纪轻轻就要开始交代身后事，还得苦心寻觅衣钵继承人。都是韩家那群高高在上的家伙！

站在窗户边，左手搭在栏杆处，温黛麻木地看着一缕缕、一股股金色的信仰之力徜徉在随处可见的金色丝线中，最后一并汇入璀璨的圣殿，再没有了生息，久久无话，最终转身，脸上辨不出神色。这位管理者并没有把自己的警告放在心上，甚至还挑衅似的想要证明自己是对的。真是……

狂妄至极！

自己手里攥着客房桌子上的琢城环城书简，看似介绍，实则无一不是对于自己的自负和对神明无声的抗议，在温黛眼中更是犹如挑衅。

糟糕的情绪在心中盘旋，玉石书简只一刹那被捏了个粉碎，如流沙般从温黛之间倾泻而下。温黛讨厌极了，什么人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尤其他的手段本就肮脏卑劣。

负面情绪在体内横冲直撞，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神魂隐隐作痛。这也是为什么温黛在此之前从未想过离开神界，去往人间——神界是秩序天道的大本营，里面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尝尽天道青睐却只知道肆意挥霍的恶心玩意，就是全部湮灭了也毫无可惜之处。

可这里不再是神界了啊……

温黛慢慢闭上了双眼，遮住深深的疲惫。

只要温黛不特意解除力量束缚，她顶多只会比他神暴躁些、喜怒无常些；现在下来了，这些百害无益的斑驳情绪，啧。

无时无刻如影随形的祈愿声，因为“过失”被挫骨扬灰的怨恨，未被监管而悄然滋生的黑暗……零零总总终会有一根是压垮温黛的稻草。

骤然温黛想起了自己新收的宠物，想到她是为了那个身上不知道背着什么秘密的宠物才来受这份莫须有的罪，埋怨像是决堤的洪水，突然就有了发泄的出口。

在那宠物的记忆中她看见了宠物的作用——回复心理能量，既然宠物有这样敬业的高度自觉，她当然不会和对方客气，毕竟她这样生气初衷也是为了给对方找修炼的方法。

随手张开结界，防止窥探，温黛躺在床上瞬息间沉入梦隙，拨动梦隙的时间流速转盘，日月星辰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