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房檐上垂着冰吊，今日难得出了些太阳，只冷意好似比下雪还要冷。
内殿中，陶嬅刚在沁雯的伺候下梳洗完毕，只听方懿走了进来，恭敬禀告：“长公主殿下，顾统领求见。”
陶嬅略感意外，她正要传唤顾昭同她一起前往大狱，不巧他就来了，“让他外殿稍坐。”
沁雯虽年纪比方懿小些，却也是个慎重的人，只道：“顾统领此来不知何意，我们阳华殿还是不要与他过多牵扯的好。”
陶嬅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略施粉黛，眸眼清冷如湖中水，高华清雅之气由内而外。
她抬手，开口唇齿相映，“走吧。”
沁雯伸手扶住陶嬅，心中却知，长公主殿下没有驳了她的话，便是认同的，那么她便不必再多言了。
王上刚清了卫家手中的兵权，转而长公主殿下便和顾统领走的略近，让人难以不多想。
沁雯不傻，还是看的明白一些局势的。
顾昭端坐在位置上，背挺的笔直，桌上热茶未动，只听见动静抬头便看见身着青丹束身罗裙，松茶色带着绣纹的外袍，头上的朱钗步摇步步摇曳，恍若仙子般。
顾昭一时入神，直到陶嬅走至身前才恍然回神，起身恭敬行礼。
“臣顾昭见过太华长公主。”
陶嬅坐在首座，温声道：“顾统领请坐。”
“不知顾统领是有何要事？”
顾昭未坐，走至殿中拱手道：“长公主殿下，臣此次前来所说的事关大狱。”
顾昭神色严肃，陶嬅端茶的手微怔，片刻恢复如常，低头略吹了吹，清香入鼻，喝上一口倒让陶嬅眼睛微眯。
今日的茶，甚好。
“长公主殿下应当记得净庙节上那个蒙甸男人吧。前两日臣已抓获此人，就关在大狱的房间内。”
此事她知晓，今日她原该去大狱的，陶嬅只问：“顾统领想说什么？”
只听顾昭继续道：“臣还没来的及询问，昨夜去大狱时发现蒙甸王子已将人带走了。”
陶嬅端的茶盏的手微抖，正欲出声，谁料顾昭抢先：“臣今日一早便去问了蒙甸王子，王子含糊其辞，只说人已经走了。”
“那么人去哪了？他因何出现在王城？和王女又为何纠缠？这些问题何人解答。”
“臣还未来得及审问此人，王子又是从何处得到消息将人带走？”
这才是问题所在。
顾昭的一个接一个疑问让陶嬅神色微凝，许久正色道：“本宫会派人细查此事。”
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顾昭俯身，“多谢长公主殿下，臣也会秘密细查此人踪迹，臣告退。”
陶嬅抬眸细看顾昭的背影，直到离去。
陶嬅端着茶盏的手逐渐收紧，隐隐看见泛白的骨骼，“顾统领救了如是一命。”
沁雯不解，“不是一个和王女有些牵扯的男人吗？怎会牵扯到六殿下？”
“此事关系重大，沁雯，你找两个可靠的人盯紧王女，看看她是否知道那个男人的踪迹。”陶嬅眉头紧紧拧在一起，高声叫住欲走的沁雯，“此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此事连方懿姑姑……”
“我会告诉她。”陶嬅打断她，沁雯点头垂身下去了。
陶如是是负责接待节使的一系列事务，其中就包括防卫，而在他负责的期间，居然和王女有所牵扯的人混迹王城之中，这便是失职。
此人不仅明目张胆出现在净庙节中，却无人察觉，此人是何身份，和王女是何关系，来王城的目的一概未知，这便是大大的失职。
如今人又堂而皇之不见了，蒙甸王子做了什么？那个人是生是死？和蒙甸王子有何关系？又是种种未知。
这些，放在朝堂之上，种种失职又如何安然脱身？
陶嬅不敢想，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今大家都已有察觉，悄然调查清楚，找到了人，只不是最坏的，总比数罪连坐的好。
现在她只能期盼，蒙甸王子真的放走了他，或者…杀了他。
陶嬅眸中一闪而过的狠戾，她纤细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茶盏，手心却是一层薄汗。
而殿外，一名女婢不动声色的站在窗前，手中拿着打扫工具细细的打扫廊下。
寒风中夹杂着些许飘雪，商贩顶着冷风站在街角，有的甚至叫卖，只声音刚出口就被风吞噬。
周乾一连几天都坐在北琼酒肆，终于在晴好的这天看到布布雅的倩影。
布布雅坐在他的对面，一脸歉意，“不好意思，前些日子我爽约了。”
周乾怔愣了半晌才回神，他摇摇头，语气里毫不隐藏的激动，“不不不，想必你是有事耽搁了，我怕你寻不见我，这两日我便在这里等你。”
“对了，你让我寻的那位公子，我派人找了几天，还是没找到。”他干笑两声，脸上带着些许歉意。
他这个样子反而将布布雅弄得不好意思了，“没关系，谢谢你帮忙，不过已经不需要找他了。”
想到今日便要和他相见，脸上浮着名为幸福的笑意。
想到今日来的目的，布布雅盯着他，试探的开口：“公子，我能再请你帮个忙吗？”
周乾犹豫了一下。
“如果你觉得不妥也没关系的，我也是随口一说。”她也自知萍水相逢，初见还那般的不友好，他何故帮她呢，她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布布雅面上显而易见的失落落在周乾的眼里，他紧皱着眉，不想看到她失落的样子。
“这样子不好看。”
周乾莫名的话让布布雅一愣，周乾再次认真的说道：“你这个样子就像即将要凋零的月季，虽散发着芬芳却失去了本身的美貌。”
“你灵动起来才是明媚的，鲜活的。”
他的这一番话让布布雅整个人都沉默了，她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漆黑的泛着一抹光泽，透过那抹光她仿佛看到映在他眼中的她。“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
连他也没有。
她的一举一动，在男人的眼里是勾人摄魄的，是绝艳的，即便再好的词语赞美她，那也不是她。
眼前这个人，看到了。
布布雅突然心生一种罪恶，她无故将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卷入她的事情中，被发现他就是帮凶，她真是恶毒。
她忽然起身便要走，周乾站起身一把拉住她，椅子与地面发出的碰撞声引得酒肆里的人纷纷看了过了过来，周乾瞥了眼桌子，示意她坐下来慢慢谈。
“我帮你。”
他的声音如此坚定，反倒让她一愣，“你不问我？”
他轻笑一声摇头，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究根抛底。
“让我帮你吧，就当我贪图你的美色。”这句话憋他的脸色通红，周乾何曾想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
周乾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帮助一个几面之缘的女子，尽管会因此引来王上震怒。
但是他看得出布布雅对那个男子的情谊，他已从父亲那里知道蒙甸要和大商联姻的消息，两地利益不应该牵扯到女人，这是他主张的，女子远嫁联姻的悲哀古往今来不在少数。
或许他也存有一份私心，说出恐怕他自己都不信，一见倾心竟真在他的身上发生。
成全她借此向王上推举他的主张，也算为他这一份心意做出他仅能做到的。
他的话虽轻浮，布布雅却未感到半分不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是否有欲望，眼神便能看出来。
“大恩难言，以酒相代。”布布雅伸手倒了三杯酒，一一饮下，她的唇经过酒水浸染红的饱满红艳，一张一合让他入神，听不清她说什么，他只点头。
“好”。
布布雅和周乾约好黄昏后在酒肆后门相见，他会带她出城。
为了不引布布奇注意，她便先回来了。好在布布奇这两日总避着她，想是因为赶走了熊拓不知如何面对她，反倒给了她出门的机会。
天空拉下暮色，布布雅和周乾在酒肆见面的事情传到了阳华殿内，此时布布雅已经坐上了周乾的马车。
陶嬅听闻女婢汇报，面色略显沉重，不知事情怎又和周家扯上什么关系。不过想到布布雅可能借机要出城，立即派人前往城门口通报顾昭。
“一定要拦住她！”布布雅若是出了城，那失职之责便是坐实了。
尽管人已快速出宫，陶嬅还是不放心，吩咐方懿不要惊扰她人，秘密出宫。
谁知方懿还刚出殿外，就见陶如是神色匆忙，“六殿下，您怎深夜入宫了？”
“姐姐呢，我有要事。”
他语气匆忙，方懿不敢耽搁，引他进去，陶嬅见他也是一惊，随后给了方懿一个眼神，得到示意她退下继续去准备出宫事宜。
“如是，这么晚你怎么入宫了？”
“姐姐……”陶如是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进了内室，“姐姐，那名蒙甸男子被王子秘密处死了。”
“凤凰台一宴后我就开始秘密探查那名蒙甸男子，后来得知蒙甸王子秘密乔装随行了几人出城。我带人跟了上去，他们动作很快，也很谨慎，大约在城外二十里地外的荒地处死了，我到的时候只看到地上的尸体。”
陶嬅许久沉默，她眼中泛着极亮的光泽。
“姐姐？”
陶嬅回神，她看向陶如是，眼下只要拦住王女出城，此事便迎刃而解。
“如是，现在你马上回你的府上，蒙甸男子一事你就当一概不知，眼下什么都不要问，姐姐不会害你。”
陶如是抿着唇，极重的点头，然后又匆匆离去。
他什么也没问，也不知姐姐要做什么，他对她抱有极大的信任。
这个时候，周家的马车已经行驶到城门口，顾昭亲自值守，命人拦下马车。
“马车里的是何人？”护卫上前遣问。
“马车里是御史夫家的公子，还望顾统领通行。”
顾昭上前，那人递上来一块牌子，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周字。
“烦请公子下车容我等检验。”顾昭递话还牌子，他的声音似也被寒夜染上一层冷意，让马车内布布雅的身形微颤。
漫长的沉默，只听马车“咯吱”打开车门，身着白色绒里锦袍的男子从马车上走下，顾昭朝他拱手，“顾昭，和我也这般客气吗？”
顾昭冷色，语气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值守不谈私情。”说完便要上前查看。
推开车门，里面只有一个茶桌及宽大的坐台，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灰色毛皮，茶桌上还燃着松香，整洁清雅。
确定没有异样后，顾昭才退至一旁，小护卫外围也检查完毕，摇摇头。
顾昭像他做请的姿势，周乾无奈点头，“顾昭，你还真是……”周乾笑着摇头，他都找不到合适的俄词来形容他这个人了，一是一，二是二，固执的很。
周乾上了马车，才吩咐道：“走吧。”
顾昭看着马车徐徐驶出城门，看着这一幕，他恍然觉得似曾相识。
出了二里地，马车停了下来，周乾连忙起身掀开那厚重的毛皮毯，果然坐台下是镂空的，掀开板盖里面果然藏着人。
布布雅憋的面色通红，周乾将她扶了出来，缓了片刻终于觉得好多了。
“多谢周公子了。”布布雅双手环胸行了个大礼。
“那我便告辞了。”
“布布雅！”周乾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等待他的下文。
周乾略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布布雅朝他挥了挥手，逐渐消失在这条道路上。
周乾在这站了不知多久，直到小厮哈着冷气上前催促道：“少爷，我们也回去吧。”
周乾点头上了马车，吩咐小厮：“今夜宿在城外的济庙。”
约过了半个多时辰，城门口只见一人匆匆行来。
他喘着气，举着太华长公主令牌至顾昭眼前，“长公主殿下有令，王女可能和御史夫周家有所牵扯，细查周家出入王城的车马。”
“什么？刚刚周家公子已经出城了。”顾昭眸色微冷，立即遣人追了出去。
那侍监心上一惊，在一旁缄默不言，长公主殿下就在身后，就看顾统领如何禀告了。
他万万不去做这挨骂的。
果然一柱香后，一辆马车徐徐而行，驾车的人正是阳华殿的侍监领。
顾昭走上前，屈身单膝跪地，声音冷挺坚韧，“臣办事不利，任凭长公主殿下惩处。”
此言，陶嬅也该知自己晚了一步，她深吸口气，极力压制心里的那堆怒火，“派人追上去了吗？”
“已经遣人追了。”
陶嬅不满，“你亲自去，寻不来人，便自领二十军棍。”
“回宫。”
陶嬅暗暗闭上双眸，今夜寻不回王女，明日便会人尽皆知，父王也会知道。
希望他不要让本宫失望。
马车内冷佛檀徐徐燃着，此刻沉着沉静的檀香反而静不下她的心。
这一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