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修璟再次紧张地在镜子面前，将自己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他推开门，走向主卧的方向。

当他抵达房门前，一片金黄的光线笔直地冲门缝中溢出，散在冰凉的地板上。

他确定自己离开前是将门关上的。

一种不好的预感用上心头。

当下，方修璟已经过不得什么，拔腿冲了过去。

主卧的床上已经没有了陆悦绫的身影，偌大的床垫上只有一片小小的皱褶证明昨晚的一切都不只是方修璟的幻想。

“叮——”

静谧的房间中，有提示音响起。

方修璟愣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裤兜里的手机在震动。

他失魂一般面无表情地将它掏出，看着屏幕上的短信显示的名字，他黯淡的眸光猛然一闪，忙不迭抬手解锁，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慌张，他颤抖的拇指在屏幕上按到了第三次才终于解开锁定。

短信上的一个小红点，好像正在炫耀似的朝他招手。

原本，悬在空中即将按下去的拇指，在这一刻却犹豫了。

这是陆悦绫提出离婚之后，她第一次主动给他发消息，但其中的内容是他现在想要看见的吗？

最后，好奇赢过了懦弱，在收到消息的十分钟之后，方修璟终于还是点开了消息。

时间彷佛就在此刻停滞。

手机屏幕在他的脸上映出了幽蓝的光线，他落在屏幕上的瞳孔微缩，最后手机冲他的指缝中滑落坠地，空荡的房间回荡着“啪”的一声闷响。

脆弱的屏幕此时正奄奄一息地散落一地，仅剩半块的电子屏上有无数蓝紫相交的故障线交叠闪烁，隐约露出上面短短的四个字——

“谢谢，再见。”

无法言说的心痛慢慢渗透着他的四肢百骸，他的心像被人一根一根扎入了无数的长针，绞得他窒息一般的绝望。

方修璟也不知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一直到门外传来机械的开门提示声。

他如同一个寻到了绿洲的迷途一般，发疯似的冲向他生命中最后一滴“生命之源”。

当方修璟跌跌撞撞冲到楼下的时候，眼前之人令他大失所望。

助理小李站在门口，他的手中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一脸无措地接受着老板“热情”的迎接。

方修璟果断背过身去，他不想将自己的患得患失的情绪展现在属下的面前，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镇定的，“有事？”

小李也是无辜地望着方修璟冷漠的背影，拿出自己手提包中的平板再次确认了一次行程，“老板，今天是去那里的日子。”

方修璟刚刚迈上台阶的脚步一顿，随后点点头，“知道了。”

*

说实话，现在小李的内心十分的忐忑，因为他知道，接下来他和方修璟要去的那个地方一直是他们秘书室口中的“禁地”。

之前一直都是由小张陪方修璟过来，这次只是因为小张家中突发急事，所以才会不得已由小李来顶替。

小李在前方开着车，时不时地抬眼透过后视镜，偷偷观察着后排座上的老板。

方修璟表面上看起来跟寻常没有什么区别。

一身黑色的定制西服，里面搭配着千年不变的白衬衫，他向后稍稍倾斜地靠在靠背上，紧绷的下颌微微转向窗边，凝视着窗外他看过上百遍的街景。

但小李却越看越心慌。

那个恨不得要将一秒钟掰成两半来用的老板，现在居然在浪费时间看街景，这对于小李来说就是最大的问题。

看着导航上的位置越来越近，小李的心也不觉跟着揪起。

跟着地图上的弯弯绕绕，小李将车开进了一个深藏在山顶的疗养院。

这里群山环抱，绿水缠绕，依着山势起伏，在一片绿荫之中间插着一个个外观是白色的独栋别墅。

说是疗养院，就表面来看称作高端的度假山庄都不为过。

随着导航的提示，他们的车最终停靠在了山顶上的一栋别墅门前。

小李停好车之后，赶紧下车为方修璟拉开车门，将放在后备箱的营养品全部提溜在手中，埋着头默默跟在方修璟身后。

关于此处的情况小李知道的并不多，他只知道，方修璟每月五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一定要将时间排开，因为他有一个必须要去的地方，至于那个地方的信息他也不得而知。

只是在小张在临行前告诫过他，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大惊小怪，也千万不能将这里的所见所闻传出去。

此时，小李跟在方修璟的身后，两人站在白色的别墅的铁门前。

或许是因为地处深山，周围根本感知不到一丝的人气儿，房子的周围只有郁郁葱葱的树木，除了绿色就是白色，连一朵颜色鲜艳的花都没有。

透过铁栏杆望向院内，院子里更是一个活物都没有，花坛里面寸草不生，院中除了青石板还是青石板，灰蒙蒙的一片，看起来怪瘆人的。

在门口站定了片刻，方修璟终于抬手按响了门铃。

原本欢快的铃声，却因为电量不足，唱得有些走音，最后终于电量耗尽，铃声突兀的戛然而止。

“滴——”可视电话的提示灯亮起。

“是我。”方修璟还是一如往常的简单明了。

对方没有回答，紧接着是“吱嘎——”断断续续的铁门干涩缓缓移动的声响。

方修璟转过身从小李的手中结果礼品。

“老板，需要……”

小李话还未说完，便看到方修璟头也不回的推门而入。

从父母出事那一年起，方修璟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准时来到这里了。

在他十岁的那一年，因为一场意外，他的生活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天之内他失去了自己的爸爸和妈妈。

得知这个消息的生活，爷爷直接心梗住进了医院，不省人事。为了辨认尸体，警察只得将他们家唯一清醒的小孩带到了停尸间辨认尸体。

一直到现在他都能清晰的记得——

那个房间真的好冷好冷，他好像要被里面的寒气冻僵，手指无法弯曲，就连双腿都哆嗦得不停使唤。

那个不锈钢的床真的好高好高，他要踮起脚尖才能看清躺在上面的人。

那两个被警察叔叔说是他爸爸妈妈的“人”，直挺挺地躺在那个冰凉的不锈钢架子床上，盖在他们脸上的白布被缓缓掀开，带起汩汩血腥的甜腻。

当方修璟靠近之时，他们的模样被一朵巨大的殷红的“花”遮挡住了，方修璟已经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和表情，他茫然的摇摇头。

他听到身后的人的窃窃私语，“我就说别让小孩来，他能看出来个什么？”

在他们议论的间隙，小小的方修璟悄悄伸手握了握他们的手。

是的，跟平时那个牵着他上学，牵着他去游乐园的爸爸妈妈的手是一样的。

唯一的区别是他们现在是冰冰凉凉的，他的手中好像握着两支雪糕。

警察叔叔说，他们因为车祸去世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回来了？那他们是不要他了吗？

当他懵懵懂懂从那个冰凉的停尸间出来，周围围观的人开始对他指指点点——

“你看，就是那小孩，他爸爸疲劳驾驶，车翻下了山崖，不仅两夫妻当场死亡，还连累了一个给他带路的小伙子，现在还在ICU躺着呢！”

“啧啧，你看这小孩多铁石心肠，看到自己爸爸妈妈的尸体，他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流……”

“快别这么说，人家小孩失去爸爸妈妈已经怪可怜了，刚我还听保险公司的人在推卸责任，他们说那个货车原本是只能载两个人，他们带上去的那个小伙子算超载，而且车祸的原因是疲劳驾驶，搞不好当真就不会有赔偿了！”

……

年幼的方修璟从始至终一声不吭。

当他走到爷爷病房前，这里已经被各大媒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他是那对夫妻的儿子！”，原本还扒在爷爷病房玻璃窗外的记者立马调转方向，争先恐后地跑了过来。

他们将自己的录音设备层层叠叠地堆在年幼的方修璟面前。

他们每个人都很焦急，每个人都想从这个小男孩的口中挖出一些不为人知的猛料，好让观众们贫瘠的生活多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好让他们平平无奇的新闻多一些讨论的热度，好让他们平庸的人生多一次俯视别人的可能。

他们的声音在小小的方修璟的耳边渐渐模糊——

“小朋友，你的爸爸妈妈死掉了，你有没有难过？”

“小朋友，因为你的爸爸妈妈害得别人家破人亡，你会不会感到蒙羞？”

“小朋友，现在呆在ICU那个跟你爸爸妈妈一起出事的哥哥，你希不希望他活下来？”

……

小方修璟摇摇头。

他还不能完全理解爸爸妈妈死掉了是什么意思，死掉了就是刚刚警察说的不会回来的意思吗？

他也不懂为什么他们都说是爸爸妈妈害得别人家破人亡，他的爸爸妈妈都是好人，他们不会害人。

他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口中说的那个大哥哥。

这些人太奇怪了，为什么一定要围着他说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

原本吵吵嚷嚷的走廊，随着“啪”的一声脆响，瞬间安静的下来。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小方修璟脸上立马红肿起来的五指印上。

他自己的也懵了，耳朵里发出嗡嗡的声响，脸像烧着了一样火辣辣的疼。

这时，那一巴掌的始作俑者披头散发冲了上来，右手揪住方修璟的衣领，作收胡乱扯着他的头发，发红的双眼目眦欲裂的瞪着他，嘶吼的喊声像是从地狱传来的——

“你怎么不去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