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修璟再睁开眼的时候，窗外天色已经全黑了。

气味刺鼻的消毒水，单薄潮湿的被褥，冰凉无情的白壁。

喉头依旧还有火辣辣灼热感，干涸的嘴唇已经泛起了干裂的死皮，方修璟只是轻微的动了动，一股血腥味洇入口腔。

他的心中不禁再次泛起一阵恶心。

幼时看到的父母脸上绽放的血色的“花”，直到稍大一点的时候，他才明白，那朵“花”，是在车祸发生之时，大货车因滑下山崖而不停翻转，而原本在驾驶室的他们，被车先从挡风玻璃甩到了车外，再被倾覆的车身将颅骨压裂后。面部迸裂的样子。

方修璟一直到现在，只要闻到强烈消毒水的味道，那个冲击的画面就会立马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原本打算拿出手机给小李打电话，在摸到手机的时候才想起，小李是在已经被他叫回去了。

罢了，他慢慢从床上摸索着起来，套上外套，朝着医院外面走去。

现在不过八点，蛰伏了一日的城市，正在慢慢苏醒。

五彩绚烂的霓虹将漂浮在城市上空所有的爱与痛、笑与泪相互缠绕，最终将他们统统揉碎，奋力地抛到九霄云外。

方修璟在病号服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大衣，冲街道两边的橱窗里透出的白炽灯光照得他失掉血色的脸，苍白入卡纸。

他拖着疲惫的脚步，漫无目的地走在这条喧嚣的街道上。

热闹是他们的，而他忙忙碌碌的三十载光阴，却依旧孑然一身。

不知不觉他看到了一家熟悉的书店。

十几年过去了，它居然还坚持着。

这家书店开设于他高考毕业那年，当时它是C市的商业街上唯一的大型书店，周围学校的学生买书都是来这儿。

就在他靠在玻璃窗上发呆的时候，书店旁的小广场的喷泉表演开始了，水池的中央，笔直的水柱携着流光溢彩地璀璨冲上云霄，周围环绕着它的涓流踏着音乐的节奏随之起舞。

零星有水滴落在他的脸颊，耳畔忽然响起几个小姑娘“咯咯”的笑声。

方修璟木然的眸子忽然闪了闪，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他想起了记忆中那个他无比珍惜的可爱小姑娘。

*

自十岁家中发生的那场变故，小小的方修璟就开始承受着同龄孩子所不能想象的苦痛。

父母离世之后，方修璟就与爷爷相依为命，突如其来的噩耗，爷爷去认尸的路上，在停尸房外突发心梗，好在发病的时候他们正在医院，救治及时，爷爷的命虽是保住了，但是年岁已高，身体机能恢复始终有限，最终即便是捡回一条命，爷爷却还是落下了心绞痛的毛病。

变故之后，两爷孙日常的开销主要是依赖于爷爷的退休金，日子过得紧巴巴，也还是能勉强维系。

但是除了日常开销以外，他们有一项无可避免的繁重开销——林旭日常的治疗和护理费。

为了这笔费用，爷爷每天拖着病痛的身体，风雨无阻，日日坚持在小区里摆自行车维修摊。

自那件事之后，十岁的方修璟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对于父母的离去，他重来没有在爷爷面前提起过只言片语，一心只想为爷爷分摊家庭的重担。

刚开始年纪小，他就在课余的空闲时间里，穿梭于大大小小的街市，收集蝉蜕、捡塑料片纸板、下河沟抓泥鳅……只要能赚钱的事，他都干过。有时遇上社区里面流里流气的大孩子，被暴打一顿之后，东西和钱被一抢而空也都是常事。

林旭转院到疗养院休养后，第一次他们去给林旭送钱，刘艳丽一开门，视线扫到了爷爷身后的方修璟，原本和善的面色陡变，狰狞的双眼死死的盯着他，发狂似地张牙舞爪扯住方修璟的衣领，将他扔到林旭的床边，逼迫方修璟跪在自己的儿子面前不停地磕头认错，并且要方修璟保证如果哪天林旭突然去了，他必须要给林旭陪葬。

那时候的方修璟不过还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但他的心中已经清楚的明白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对于刘艳丽的责骂和虐待，也从来没有过还手和顶撞，因为他不愿她将对自己的怨恨，迁怒到爷爷的身上。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的牵挂。

出于对孙子的保护，第二个月方爷爷偷偷躲着方修璟去的。

当刘艳丽发现方修璟没有一起来后，她便开始扯着嗓子，哭着喊着让街坊邻居都来评评理，说方家将她的儿子害得半死不活，居然现在连每个月上门看一回，都要逃避着不来。

方爷爷年轻时候当过兵，是个就连老了脊背都挺得笔直的精神老头，但那一日，他一把岁数了被周围围观的街坊戳着脊梁骨，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那日回家之后方爷爷整个人就变得病殃殃的，脸上的风采也不复存在。方修璟也是之后，听到了周围邻居在背后嚼舌根，才拼凑出当天方爷爷到底经受了什么样的责难。

自那之后，方修璟主动揽下了每月去林旭家送钱的事，他知道去了也免不了遭受到刘艳丽一顿谩骂和诅咒，但爷爷本就心脏不好，万一刘艳丽一时说话没个轻重，刺激到爷爷，那结果方修璟更不敢去想象。

每月去坚持看望林旭的事，方修璟一做就是八年。

十月二日这一天，在方修璟看来，其实跟往常每月去看林旭的日子没有什么差别，唯一不同的是，今天刘艳丽告诉他家中有贵客，让他在晚上七点之后再去家里。

原本只需要承受半天的煎熬被拉长了，方修璟有些烦躁的翻开手机又关上，如此往复了好几遍。

看着屏幕上的时间一秒一秒的缓缓挪动，最终他打算在外面随便找个地方坐着等，打开聊天软件回复学姐课程安排消息的时候，不小心点到了一个生日卡赠送的提醒，他平时不太用聊天软件的其他功能，当时也没太把误触当回事，一直到他的手机“滴滴”的消息提醒。

方修璟退回到软件的初始页面，发现来消息的是联系人名字叫Lu。

Lu就是陆悦绫。

陆悦绫是他所有的学生里面进步最慢的一个，也是最让他费心的一个。

思索了片刻，方修璟还是决定点开对话框，原本是想以长者的口吻教育陆悦绫放假的时候也不要只是想着玩。但是当他看到她发的消息时，想要说的话又被统统噎了回去。

因为她说自己今天过生日，想要邀请他参加她的生日宴。

方修璟读书的时候，班上也有好多同学举办过生日宴，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有邀请过他去参加。

也许是因为他家里穷，送不起很好的礼物。

也许是因为他父母是“杀人犯”，班上的同学家里都不允许他们跟他玩。

所以，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于独来独往。

而今天，这个原本应该要去刘艳丽家里接受她辱骂的日子里，他居然意外地收到了生命中第一次生日宴的邀请。

方修璟怔怔地看着“生日宴”三个字，心中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地情绪在涌动。

是开心。

是悸动。

思索了片刻，他最后手指颤抖着回复了一个“可以”。

看到对面立马回复了时间和地点之后，方修璟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的着急，他站在马路边奢侈地打了一回车，为的只是能暂时远离那个属于刘艳丽的地方，偷得几个小时的欢愉。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这条商业街，可却是他第一次停下脚步细细观察这这条街上的景色。

既然今天是来参加陆悦绫的生日宴，那他也不应该空着手去。

方修璟从来也不知道，原来在这条街上有这么多卖女生小饰品的门店，他站在粉粉嫩嫩的小店里面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

站在他身旁的服务员也盯得他心里有些发毛，他羞赧地侧过身去，尽量躲避着大家怪异的视线。

忽然，一个银色金属质地的发夹映入他的眼帘。

方修璟记得每次他们上课的时候，陆悦绫总喜欢戴各种花式的发卡，有时是一只小兔子，有时是一只小鸭子，还有的时候会是一只忽闪忽闪的蝴蝶，她服帖地将它们别在自己粉粉的耳朵后面，方修璟总是会忍不住被它们吸引目光，而分神。

他偷偷看了一眼发夹上标的价格，恰好昨日补习班发了工资，他合计着如果开学时候能申请到助学贷款，加上日常伙食稍微压缩一点，除开交给刘艳丽的钱，余下来的钱用来买下这枚发夹，还是基本足够了。

于是，他抬手取下它，小心翼翼递到服务员的手中，将它仔细包裹进了一个精致的礼品盒中。

前台收银的小姑娘一边包装着发夹，一边笑盈盈地说：“您真有眼光，这枚发夹可是我们家原创设计的，您女朋友收到之后，肯定会非常高兴！”

女朋友？

方修璟的眼前浮现出陆悦绫平日里上课时撒娇耍赖的模样，无奈的低笑了一下，心中浮现出一个他后来想起都觉得无比荒唐的想法——

“如果陆悦绫是他的女朋友，他的生活会不会比现在有趣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