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润的花瓣滴落下水珠,沿着尖滑过枝叶,浸润着底下的泥土。
温时晏走上前,歪头逡巡,倒是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她侧首又看了眼顾行知。
“你确定吗?”
顾行知只是挑眉。
温时晏又转回来,看着旁边墙头那片枝蔓蜿蜒的土地。
蔷薇婷婷袅袅地朝上攀缘,沿着墙角旁逸斜出,包裹着枝干的泥土上还有着不少小颗粒。
这一簇的花枝格外多,层层迭迭地拥簇、缠绕,几乎快要看不见里边的泥地。
温时晏扒开些许枝叶凑近去看。
枝叶散开,露出里边层层包裹的花苞。底下泥土包绕着,确实有点鼓鼓囊囊的。
莫非真的埋了东西在里面?
温时晏双目放光,“可以啊顾行知,你可真是只眼神灵敏的狗子。”
……总觉得她说的不太好。
她只犹豫了片刻,便打算直接上手去挖。
顾行知眼疾手快,余光见到她伸手的动作时,飞快钳住她。
“等等——”
他是真没想到,她会直接上手的啊?
因着身高差异,顾行知率先攥住的是温时晏的后领。
宽松的衣领被这番大幅度的拉扯带动,后脖颈大半肌肤都裸露出来。
“你……干什么啊?”被猛然扼住后颈,温时晏觉得自己后脖子那处尤为紧绷。
连带着说话的语气都有些艰难,如同被掐住了咽喉。
顾行知手臂绷紧,稍一用力便又将她拉了回来。
“抱歉,抱歉。”待温时晏站稳后,顾行知这才松开手。
修长的指节捻起褶皱的衣领,随后轻柔地整理抚平。
温时晏低头,揉了揉被衣料勒红的脖颈,旋即瞪了顾行知一眼。
“殿下,我适才那是随口一说,当不得真。”顾行知自知理亏,不等温时晏开口便自觉道歉,“还望殿下恕罪。”
温时晏没理会他,正好衣领后,旋即拍开他的手,弓腰朝里翻看:“等会,那边好像真的有东西。”
闻言,顾行知也半蹲下,手背划开头顶的枝叶。
循着视线往里看,在花丛下缘,肉眼可见的有一处圆鼓鼓的凸起。
温时晏轻轻夹住上边覆盖着的稀疏落叶略至旁边,指尖朝下摁了摁。
手指摁压在那处鼓鼓的地方,触感也有些硬邦邦的。
两人均是睁大了眼,随后不由自主地相视一眼。
不知为何,顾行知从温时晏的眼神里看出了些……感谢?
不对,更像是辛灾乐祸,错觉吗?
他正有些愣怔,随意枕在膝盖上的手蓦然被捏住,指骨很快覆盖上一层温软的肉感。
那边的根根分明的指节是凉的,手心却因为沁出了汗,包绕着很是温热。
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瞬,湿润的触感从尖端倏地一下传来。
顾行知:“!”
他眼睁睁注视着,温时晏抓着他的手径直往那鼓鼓囊囊的土地上伸过去。
“诶?你做什么?”
顾行知心头暗道不好,正想着赶紧缩手。
不料温时晏早有预感,这会力气倒是离奇地大,轻微的挣脱倒是没能挣开。
“你别乱动了,先把那东西拿出来再说嘛。”温时晏牵制住他那不安分的手,自己另一只手则扒拉开泥土。
只是将些许的土壤挖开,不消多时,下头埋藏着的红色一角便显露在外。
温时晏顿时来劲了,又抓着顾行知的爪子刨了几下。
顾行知眼尾突突地跳动,表情略微有点狰狞。
很快,下边那抹红便完全暴露出来了。
中央被层层覆盖住,但依稀可见上边有丝线绣过的痕迹。
展开的轮廓大约是牡丹,看模样倒像是块废弃的帕子。
空气里,隐隐约约散发着幽香,和淡雅的蔷薇以及清新的草木香味混杂。
温时晏忙松开他的手,也顾不得脏兮兮的,指尖捏着那角帕子拿出来。
指骨分明的长指上,沾染着不少深褐色的泥土。
那股香气化作柔雾,紧密地包绕住他们。
此刻,顾行知全然心不在焉。
他呲牙咧嘴地看着,那只手悬在空中,放下也不是,拿起也不是,只得继续就着那僵硬的姿势抬起。
“快快快,我们先回去。”温时晏催促着顾行知。
好不容易找到些与线索有关的东西,她自然得感觉带回去观察。
身后,顾行知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拿出巾帕,正细致地擦拭指间,嘴里还振振有词道。
不过他压低了声,温时晏也没听清他在嘀咕什么。
本想让顾行知快些赶回去,却是忘记了自己的手此时还未洗净。
不过手比脑子更快,没等她回神,下意识地,那只沾染有土的脏手便糊在了顾行知的衣袍袖口上。
温时晏:“……”
她默不作声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污渍擦干。
幸好他今日穿的是件玄色锦衣,乍一看的确看不出什么。
但温时晏实在是心虚。
越心虚的人,对着自己犯下的过错总是会有不同一般的感觉。
本来不甚明显,几乎可以说是能与长衫融为一体的黑污点,在温时晏看来,却是越来越明显。
仿佛要冲破衣衫,直勾勾地落到她眼底。
她低头看着地,又抬头望天,四面八方都转了个遍,就是不朝顾行知的衣服上看去。
但残存的良心,以及深重的负罪感令她不得不再瞟上几眼。
温时晏用那只干净的手扶额,拭去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
算了,还是再给他擦几下吧。温时晏如是想。
她动作极为轻细,捻住袖扣后缓慢地擦拭。
本来那只还未沾染泥土的手抚上了袖腕,可另一只竟是不知何时又被她抬了起来。
顾行知原本正专心致志擦着手,但感受到身前这人徒然安静了下来。
他略微不解地抬起头,余光正好瞥见了这幕。
顾行知:“……”
转眼间,错愕变成了扭曲。
风过而止,墙角摇曳的花影似乎也随之停止了晃动。
霎时间,两人的动作都停滞了许久。
那张巾帕蓦地被手攥起,纹路沿着褶皱无限散开。
再往上去,露出的半截手背上,青紫色的经络遍布,仿佛要从那层淡薄的皮层里冲破。
顾行知狠狠闭上了眼,剑眉拧着。
原本就带着僵硬的脸,此刻已经分外扭曲了。
温时晏悻悻然收回手,决定不再吐露半个字,将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
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在格外迷离的尴尬氛围中,表面相安无事地回到东宫。
几个时辰后。
堂屋里,两人各坐一方。
温时晏视线死死黏在顾行知身上,生怕他待会又会对自己做些什么不好的举动。
顾行知进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拿皂角净手,随后又格外仔细地用香料浸润了好几遍。
他掀着袖子,蹙眉想了想,又决定再沐浴一番。
等他沐浴完,暮光散开,天色几近黄昏。
乌色云层浸染着深蓝天幕,恍若砚台上搁置的画笔,随意点拨,原本一幅墨蓝的画卷瞬间如泼墨般晕染开乌色。
四角点了灯,精致小巧的缀有不少璎珞,照得整个堂屋亮闪闪的,温柔的光圈伏在每一个的头顶。
“别看了,这可是您先弄脏了我的手,连袖子都不放过。”眼下看着温时晏这般警惕的模样,顾行知觉得有些好笑。
温时晏不太自然地咳了几声,又将原先从地里捡起的帕子递过去。
甫一看见,顾行知脸色骤变,僵硬间带着点古怪。
在温时晏看来,他或许是有些牙疼了。
“发现了什么?”顾行知不欲多看,便直接问道。
“上边就绣了几朵红牡丹,没有什么其他图画或者字迹。”温时晏捡回来,将它对折着塞在手里,“不过,在你沐浴的同时,我让人把它洗净风干了。”
“闻到了吗?”
顾行知慢条斯理地拿起一块酥,“我又没失嗅。”
风干后,那股馥郁的香味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为浓郁了。
整间屋子几乎都被扑鼻的气味充斥。
浓烈的气味蔓延着,与香炉上空升起袅袅的青烟交绕,两种互不相同的气息互相掺和交缠。
“你闻过这种气味吗?”温时晏又拖着这张帕子凑到鼻尖。
猛烈的刺鼻气息沿着鼻腔涌上大脑,并疯狂在头脑里叫嚣。
温时晏皱眉,迅速将其放下。
顾行知远远地闻了下,思索了片刻道:“有些熟悉。”
记忆对于这样浓而密的气息并不完全陌生,但也仅仅只是曾经闻过。
温时晏不死心,又伸过去让他仔细闻:“你能不能好好想想,我相信你。”
试图用这逼人的气味激起他的记忆。
顾行知身子朝后仰,“真记不清了。”他制止住温时晏想要直接抹她一脸的行为,“我闻过的香起码上百种了,就算记忆超群也不见得每一种都能准确道出。”
他扬袖挡住温时晏的手,将其拂到原处,“更何况,我对用香也并不精通。”
温时晏叹了口气,手撑着侧脸,大半个头的重量都压在手上,“那你听过之前的谣言吗?”
“没有。”
顾行知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些冷淡,思虑了会又改口补充:“其实我对宫帷之事并不关心。”
你当然不会关心,毕竟你现在就是一个令人头大的少爷,整天吃喝玩乐无所事事。
“你以后还是得多加关心朝堂之事。”温时晏语重心长。
“……为何?”
“在你这个年纪的少年都已经存了远大志向和抱负,你难道半点没有?”
顾行知眼眸轻微地动了下,旋即摇头。
“那你想做什么?”温时晏无语地看着他。
“性命无忧,好好活着就行,毕竟能够生存也是件不容易的事。”顾行知耸肩,神态慵懒。
嗯?这不是她的愿望吗?
怎么从男主嘴里说出来了?
等等——合着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个摆烂王?
那怎么行!
有她一个摆烂鬼就够了,要是男主也跟着不闻窗外事,那遭罪的只能是自己。
而且他拿的是奋斗剧本,可不是什么躺赢剧本,温时晏觉得自己有必要挽回一下失智少年。
“你难道不想登上殿堂,继往圣绝学,开万世太平?亦或者金戈铁马征战沙场?”温时晏淳淳善诱,企图感化没志向的少年。*
顾行知没体会到她的苦心:“臣不会入仕。”
“人当志存高远,你怎么回事!”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顾行知无所谓道。
他不是鸿鹄,他只是一只家世不错的麻雀罢了。
“更何况正值盛世,要是哪天我真进了翰林学府亦或上了战场。”顾行知顿了顿,“那大概就是盛世将倾了吧。”
所以入仕、征战这种负担交与他的话,整个朝堂乃至国家肯定就完了。
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温时晏幽怨地盯着他,在灯火的照影下,本就幽深的瞳孔隐约闪着荧光。
如果不是今日偶然说起,她还不知道,男主现在居然还这样冥顽不顾。
如果不是怕他生疑,温时晏真想勒着他的肩膀狠狠地摇醒他:你可是男主啊,能不能不要这么没用啊!
顾行知被她盯得有些发毛,垂眸看向桌面。
他一手敛袖,一手执象牙筷夹起桌上的菜。
温时晏盯了许久,最终幽幽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顾行知以为她又要说些与学堂夫子一般的唠叨,正想着侧过脸闭耳不听。
不过温时晏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托着腮,好奇地问道:“话说,你吃了这么多青椒,不辣吗?”
温时晏看着他大把大把往自己嘴里送辣椒,机器般呈递的动作,恍若味觉消失了一般。
向来是无辣不欢的温时晏也不禁有些佩服。
顾行知:“……”
意识到后,嘴里那股呛味延缓地发作起来,舌尖触及牙齿,两者相碰唯余辣味,还夹杂着苦涩的味道。
顾行知急剧地咳嗽起来,手在桌上漫无目的地搜刮,却始终拿不住那盏玉杯。
咳嗽声不断,连带着他的眼尾也染上一片嫣红,弯起的眸子里蒙了层淡薄的水雾。
眼前画面有些迷离。
温时晏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也吓了一跳,忙给他盛上满满一碗汤羹递至跟前。
冰凉的水从喉咙灌进去,刹那间熄灭了火势浩大的灾难,余下缕缕青烟涣散,刺激神经猛烈跳动。
来福掀开帘子,又端着盘子进来给他们布菜。
作者有话要说: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小剧场:
温时晏苦口婆心:“你能不能不要摆烂?
你摆烂了那我干什么!作为男主要有点骨气。”
顾行知拒绝道德绑架:“我没用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