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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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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盈在屋外的话语声中醒来。

她立刻警惕地从床上翻了下来,隔着一道门,附耳听去,直到听到谢隐的声音,方才安心。

原来是这家的原主人携妻子从山脚处回来,没走多远,就发现了巫祝的尸体,急忙往家赶,正撞见谢隐。

他将妻子护在身后,警惕道:“你们……”

谢隐出示了表明官职的鱼符,又赠之以玉佩,要他去请此地县令过来。谁知,此人听闻了谢隐身份,眼前一亮,反而把玉佩推了回去,道:

“两位贵人,我不求什么答谢,衣衫你们用了就用了,都无所谓。我只求你们一件事——请县令大人过来时,能否请他将县中最好的陈大夫也带过来?”

原来,此人名为郑七,是山中猎户。妻子患了怪病,正在延医问药。

初盈不禁望向他身后,一地的碎瓷瓦片,满目狼藉,从昨夜起就是这样。一名妇人安安静静地俯下身去,正在一一收拾,看起来行动自如,并无滞涩。

谢隐只淡淡看了一眼,初盈忍不住道:“我们自当尽力帮忙。只是,天下没有谁愿意得病,何况延医问药处处都需要钱,何必拿家中物什出气。”

郑七苦笑道:“夫人误会了。砸了东西的不是我,而是我家婆娘。”

初盈刚刚出来得匆忙,只松松挽了个髻,又站得与谢隐那样近,难怪郑七认错。她脸颊微红,正要澄清,谢隐却无视了这个称呼,问道:“这是何故?”

他先开了口,初盈也不好再把话绕回去,只得听郑七一声叹息。

原来,郑七与妻子成婚数年,只有一个独子,活泼好动,十分讨人欢喜。一日,郑七出去打猎,只有妻子在家纺织。独子自幼仰慕父亲,想学父亲一样,拉弓射箭,打到好多猎物。于是,趁母亲不注意,便拿着郑七的弓箭偷偷跑了出去。

他们一家生活在华懋山里,熟知地形,本不该出事的。可是不巧,忽然下起狂风暴雨,山体滑坡,独子就这样没了。雷电交加,郑七和妻子冒雨找了好久好久,见到孩子尸体那一刻,妻子就晕了过去。醒来后,便有些疯癫。

“说是疯癫,也不对。她白天时好好的,一切都跟从前一样,性格温柔;可是到了晚上,就会激动起来,不停地说要去找孩子,说听到了雷电声,甚至有时,还会怨恨地盯着我,怨我为什么那天没在家……到了白天,她又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郑七说罢,扶起妻子,温声道:“阿菊,家里来客人了,你去烧些热水,煮点粥来好不好?”

妻子收拾完一地狼藉,闻言点了点头,还有些局促地转过身来,向谢隐和初盈福了福身,便出去了。

郑七望着妻子的背影,叹道:“我这就去请县令大人,烦请您二位帮我照顾些阿菊……不过,白天她一切都是好好的,也不需要看着了。”

西平县令带人赶来时,已是满头大汗。

“谢大人莫怪!您有所不知,西平县前几日地动,唯一的通路被山石给堵死了,陆路走不通,什么驿信都传不过来。若是知道您遇险,下官怎么也得带人搜山检林!……谢大人辛苦,谢大人受累了,下官带了西平县最好的大夫过来,陈大夫,快去为谢大人把把脉……”

谢隐淡淡道:“本官无事。陈大夫,还是先为这位夫人诊断吧。”

陈大夫诊了许久,又问了郑七许多事宜,叹道:“此病名为离魂症,一般是受了什么重大刺激才会发生,病人会性情大变,记忆有损,仿佛身体里住了另外一个人一样。”

郑七听呆了,陈大夫道:“老夫前两年也听一位德高望重的游医说过,那位病人与尊夫人的症状,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他受的刺激是在军营之中,生死关头。”

陈大夫讲到擅长的领域,不禁聚精会神,转身问道:“诸位大人,可知道东桓王慕容赫的养子,慕容隐?”

闻言,谢隐身形一僵。

西平县令道:“自然知道,听闻他得了慕容赫真传,跟他一个路子,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修罗煞神。”

陈大夫颔首:“一点儿都没错!”

他说道,昔年慕容赫发兵讨伐姑藏部,命慕容隐带兵去侧翼伏击。慕容隐时年十七岁,年纪极轻,行军打仗的风格却狠辣无情,剑走偏锋。率兵伏击成功后,发现姑藏部王室混于侧翼,便率领精兵八百人,夜中乘胜追击百里之遥,直追到拥雪关,也就是姑藏部与大梁的交界线。

姑藏王室慌不择路,要闯过拥雪关。大梁戍兵岂肯?拒敌于城门之下,谁知有一名戍兵贪嘴,早先偷去城门外狩猎,回来时便卷到了慕容部与姑藏部的争端中。

陈大夫道:“慕容部善用弯刀,一路砍杀过来,专砍颈部,收人头颅如割草搂柴,一刀下去,血流如注,飙上三尺来高……”

周围人几乎脸色都白了,一个差役忍不住问道:“那个慕容隐,不是只有十七岁吗?……他也受得了?”

陈大夫摇头:“谁知道呢。也亏得大梁兵甲颜色与姑藏部大不相同,慕容部长公主又是咱们皇后,于是千钧一发之际,慕容隐停住了手中兵器,那戍兵才保下一条命。”

他唏嘘道:“那戍兵原本是铁匠出身,在军营里也算勇猛,还是中尉呢!可是自从此事后,他白天尚且正常,杀猪杀鸡都不在话下;到了晚上,就变得胆小如鼠,见血就晕,别人一吼他,就痛哭流涕。两种性格昼夜交替出现,而且白天发生了什么,到了晚上就全不记得了,反过来也一样。游医给他诊断过,正是离魂症。”

郑七追问:“那怎么治?”

“心病还须心药医,普通的药治不了。我问你,尊夫人白天时,能记得晚上发生过什么吗?”

郑七讷讷道:“记不得。阿菊向来脾气很好的,怎么都不肯相信自己晚上会这样发疯,还疑心是我在骗她……”

陈大夫道:“就是如此了。我这么跟你说吧,你权当妻子身体里住了另外一个人,她跟你妻子性格毫不相同,你根本没法强迫她去接受‘她就是我’这个观念。唯一的办法,就是好好待她,对于晚上那个妻子,也是如此,希望能安抚她的情绪,兴许会慢慢平静下来。不受刺激,就有可能和白天那个妻子合二为一,不再分裂了。”

郑七眼睛亮了起来:“也就是说,阿菊还有恢复的可能!”

陈大夫含蓄道:“你别刺激她啊,要不然,合二为一后,到底是哪个阿菊占了上风,就不一定了。”

说罢,又开了些凝神静气的药,郑七千恩万谢。

初盈听得出了神。

白日,夜晚,判若两人……

电光石火之间,初盈这才发觉,自从兄长从塞北回来后,自己见到他的时间通常是晚上。要么冷若冰霜,要么恶劣捉弄,让她心里积了好多委屈。

只有今日,待她忽然那样温柔,正是旭日东升的时节……

离魂症?

初盈心中忽然一动。

她正想叫住陈大夫,便见陈大夫收拾好药箱,转而面向谢隐:

“谢大人,烦请伸出手腕,老夫也给您看看……”

谢隐却转身便走:“还有个姑藏余孽一起坠了江,恐怕也被江水冲到这里来了。赵大人,还是速速去搜查吧。”

他执意不让大夫把脉,初盈也无法,只得跟在他身旁,旁敲侧击:“兄长,你现在身体还有不适吗?那到底是什么毒,总得让大夫看一下……”

众人都忙着搜寻谢隐口中“姑藏余孽”的踪迹,无人注意到凑在谢隐身旁的初盈。

谢隐轻描淡写:“只不过是迷药罢了。”

初盈不仅仅只是担心这个,更是在意所谓离魂症之说,真心实意希望陈大夫为他诊脉,继续找理由:“可是它药效似乎很强……”

谢隐低首,看见初盈神色担忧,一瞬之间,刚刚被大夫胡乱编排“慕容隐”的不悦都烟消云散了。他多了几分耐心,解释道:

“那是用姑藏特有的药草制成的,若是动物闻之,就会立即暴动。行军打仗时,姑藏部常用这一招,去引诱敌人战马发狂,想来这次是要用到招夔牢野兽身上的。巫祝情急之下才用在我身上,最多……”

东桓只信巫医,与大梁体系相差甚远,谢隐沉吟片刻,选了个大梁医书中相对较为合适的词:

“最多产生些热毒。只能一时惑人心智,时效过了,也就好了,并无大碍。”

初盈闻言,忍不住重复了一遍:“热毒?”

谢隐还没有回答,那边却已经有人叫了起来:“大人,找到了!找到尸体了!”

西平县令匆忙赶过去,一看到尸体容貌,险些晕了过去,颤声道:“太、太、太……太子殿下!”

谢隐没理他,命差役去郑七家里讨来热水,用一块布浸湿,覆在巫祝脸上,不多时,便见侧脸处浮现一处翘边,这才把面具撕了下来。

原来,姑藏部□□的技艺高超,一旦戴上,怎么也不会掉。如要撕下,必须用热水覆之,泡上好一会儿才行。

仵作则只在巫祝衣襟怀里翻到一罐粉末,其余的一无所获。

西平县令不死心:“没别的了?!”

大好的立功机会!一点机密东西都搜不到?

他们当然搜不到。

早在通知西平县令过来之前,巫祝怀中的机密之物,就已经到了谢隐的手里。

西平县令见一无所获,转而又对谢隐极尽赞美:

“还是谢大人慧眼如炬!没想到天下还有这等邪术,若是换了他人,定然被骗得晕头转向。谢大人,您是怎么分辨出,此人不是太子殿下的呢?……”

谢隐是如何回答的,初盈并没有注意。她退到后面,悄悄向陈大夫询问,若中了热毒,该如何解。

陈大夫问:“何种热毒?”

初盈转述了一遍,陈大夫的脸色忽然有些讪讪:“啊,不是内里郁结成毒,是……中了药?”

他的语气十分婉转,初盈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陈大夫搓了搓手,清咳道:“呃,这种热毒,泄出来就好了,并无大碍。”

初盈追问道:“怎么泄出来呢?可需吃什么药?”

陈大夫含混道:“就是出火……”一面说,一面眼神飘忽。

这时,恰巧仵作已经勘验完毕,从他身边经过,被陈大夫一把拽住,转移话题道:“啊,李老弟,快来给老夫讲讲姑藏人和大梁人有什么区别,老夫也好奇着呢……”

说着,拉着李仵作拔腿就走,只余下对方的回答飘进风中:“嗨,有什么不一样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非要这么说,大概就是姑藏男人也穿耳洞吧!真稀奇!不知道慕容部是不是也这样,他们不会连打仗都戴着耳坠吧?”

“啊?怪不得那贼人易容了,谢大人还能认出来!大梁男人谁穿耳洞啊……”

说话声逐渐远去。

*

西平县三面环山,由于地动,唯一的出口被堵住,尚在抢修,只能在西平县里暂时歇脚。走到半路,忽又下起雨来,山路崎岖难行,颇费了些时间。

马车摇摇晃晃,晃得初盈昏昏沉沉,待她再睁开眼睛时,只觉得一阵暖意袭来,一点都没有舟车劳顿带来的酸痛,反而极为舒适,甚至想再眯一会。

“醒了?”

一个声音自上方传来,初盈猛然抬头,正对上谢隐轮廓分明的下颌。

夕阳日暮,正是倒春寒,马车里的帘幕都放了下来,连最后一丝光辉也挡住了,车内视线晦暗,平添几分幽微的暧昧。

她好端端地犯了会儿困,竟然倚进了谢隐怀里,现在正坐在他膝头,后颈枕着他的臂弯。

她脸颊微红,就要起身。然而,谢隐的手臂锢上她的腰,纹丝不动,轻笑道:“跑什么?这样不舒服吗?”

初盈轻轻推了推他:“成何体统!”

谢隐将她的性子看得分明,嗤笑:“口不对心。”

他慢条斯理道:“好妹妹,这有什么可羞的?这又不是第一次……我刚从塞北回来的时候,你不是也这样投怀送抱吗?”

谢隐提起那时初盈误会他害死谢陵,不管不顾要为兄长报仇的旧事,初盈面上更是烧了起来,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还不都怪你?要做局,也不同我们说一声,难道我们还会不配合吗?非要这样……见到大家为你伤心,你就高兴了?”

谢隐低低一笑:“旁人伤不伤心的,我不管。只要妹妹能为我伤心,那便……”

说到此刻,忽又想起初盈为他跳下茫茫沧江,那样决绝,那样坚定。

曾经,他顶着谢陵的名头,冷笑着看她为兄长义无反顾,然后拂袖而去。又是冷言冷语,又是要将她远远送走,端的是要与她划清界限。

可是,她坚定选择的人变成他自己后,谢隐只觉得这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起来,如梦似幻。

他收紧了手臂,俯身低首,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阖上眼睛,感受着她近在咫尺的气息,哑声问道:

“妹妹……好妹妹,我自回来以后,对你这样坏,害你暗地哭了很多次,是不是?你为什么还要追着我跳下去?为什么?你怎么就是不改呢?”

他的语气有些急促,属于男子的气息拂过初盈的脸颊耳侧,灼热滚烫,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激起一阵颤栗。

谢隐这样的问法,又离得这样近,压迫感十足。初盈呼吸混乱了一瞬,含糊道:“哪里有这么多为什么,当时根本来不及考虑……跳了就跳了……”

说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抚上谢隐的脸颊,只觉他的脸颊温度也一样高,不禁问道:

“兄长!你身上怎么这样烫?是不是热毒又犯了?我去唤陈大夫过来……”

谢隐却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手臂从腰间游走到她的后背上,微微发力,初盈上身便不由自主地贴了上去,与谢隐的胸膛严丝合缝,只有一段雪白的颈子向后仰,垂落如瀑青丝,拂在谢隐的手背上。

他低笑一声,胸腔微震,这震动隔着衣衫,传到初盈与他紧贴的肌肤上。

“好妹妹,你太天真了。即便要找医师,也不能是陈大夫。”

这温度太暖,怀抱太有力,仿佛只要这样抱着,就再也不会分开了。他是兄长,是初盈本该推开的人,但是在被谢隐按到怀中的那一刻,她却忍不住卸了力道,只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她轻声问道:“为什么?陈大夫……有问题?”

谢隐摇了摇头:“他有没有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一无所有。”

初盈搭在他肩上的指节收紧了,她蹙着眉,反驳道:“这是什么话!兄长是谢家长公子,堂堂门下省纳言,怎么能叫一无所有!”

谢隐轻笑:“身份算什么?这些东西,都是虚的。富贵如流沙,没有权势,便守不住;可是权势这东西,只有掌握了真正的命脉,才能派得上用场。我现在身旁没有一个可用之人,甚至连一把剑也没有,空顶着一个高贵名头。若是大梁此刻如倾巢累卵,你猜,谁还会买这种账?”

“若巫祝的药无毒,尚且还好;若真有问题,让他人知晓,岂不是将自己的弱点破绽暴露无遗?妹妹,这是将刀送到了他人手中。”

在塞北的这些年,他领悟到的一个真理,那就是万事以实力为尊。

如果你有弱点,最好将它变成永远的秘密。

初盈半晌无言,搭在谢隐肩上的手向上攀去,攀住谢隐的脖颈,紧紧地抱着他,低声道:“兄长受苦了。”

谢隐原本只是就事论事,没料想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怔之后,唇角微勾,还未等他说些什么,便听初盈问道:

“这热毒总放着也不是个办法。兄长,我之前询问了陈大夫,他说,热毒泄出来便好了。可是要如何泄,他又不说。或者,咱们一会儿去查查医书,去抓些清热的药?”

她的气息如兰,拂在谢隐的耳畔,眸中一派担忧,十分纯粹,但说出的话却引人遐思千里万里。

谢隐也愣住了。

片刻后,他才慢慢地回过味来,原来大梁药理中的“热毒”,恐怕还有另一层隐秘的意味。

黑曜石般的眼眸沉沉地望向初盈,像是在斟酌着什么。

这种斟酌,只掠过了那么一瞬,谢隐便微微笑了起来,眉目松缓,道:

“不必用药。我倒是有个法子。只是要看……妹妹肯不肯帮兄长了。”

这问的是什么话?

初盈面露不悦,正要驳斥他,可是,才刚刚启唇,后颈处便被扣住。紧接着,谢隐欺身而上,封住了她的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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