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天色尚且还是一片朦胧的晦暗，一切尚在混沌之中，整座元安城犹在沉睡，惟有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在城间穿梭，踽踽独行。

如鸢坐在马车上早作了一身宫女打扮，同行的还有其余七个也要入宫的女子。八个人相对而坐，紧紧挨着，车中间还坐着个管事的公公正闭着眼睛打盹儿。

那公公虽闭着眼，然车里一众的宫女皆一声不响，头也不敢抬，如鸢悄悄看了他一眼，确认他睡得熟，便偷偷透过车旁的帷裳朝外探去。车帷微掀，只望见远处天际冥冥将开，元安城里依旧沉寂，时不时地有三两声狗吠，便再无其他，整座城都像是听不见他们车辙滑过的声音。

不多时，马车行至了皇宫西偏门外停下，如鸢忙放了帷裳回过头。车里的公公也醒了，领着如鸢在内的一群宫女下了马车。映入眼帘的是一扇极为高大的朱红色大门，这便是如鸢之前查探过无数次的地方，眼下门上那一双威严端肃的椒图铜首终于近在眼前。

只要踏过这扇大门，便能得偿所愿。

旁的宫女且都垂首，惟如鸢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这一扇门上，只是她虽一心要入此地，却也犹不知，入了这扇门后又将是怎样的天地。

管事公公领着如鸢一行人匆匆走到守卫处，待出示了腰牌后方才在拱门前排好队等候。朱门终开，一行人跟在管事公公的屁股后面小心翼翼地走着，又都时不时偷偷抬起头看上两眼。

从宫外到宫内，入了这扇朱红色的大门，三宫六苑，朱甍碧瓦，果然是天翻地覆的不一样，如鸢瞧着偌大的皇宫，心里实是忍不了啧啧称叹，皇帝老儿果真会享受，这么大的地界，他一个人怎么住得完？

一路行来，便见处处琼楼玉殿，贝阙珠宫，来往的人无一不端着礼数，谨慎小心，当真是皇家风范。

不过走了一会儿后，如鸢就不这样觉得了。

这一路跟着管事公公左拐右拐，本是去往教习坊，但皇宫实在是大，走了老半天都走不到地方不说，一旦半路来了什么人，如鸢还得时不时停下来随管事公公一道行礼。

又过半晌，一行人总算到了教习坊，所谓教习坊便是教习嬷嬷们教导刚进宫的宫女的地方，宫女们受了教习学透宫中规矩后才会被分配到各个宫里，这点之前孟姝烟倒是也跟如鸢说过，故而她心里自然早早做好了准备。

一进门，便见一排教习嬷嬷领着一群行立整齐的宫女已在庭内等候。

*

自这日起的而后十数日里，如鸢便一直待在教习坊清修学习。说学习，端茶倒水、打扫清理一类的于如鸢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宫里的清规戒律、条条框框实在太多，连走路的姿势都要受教习嬷嬷教导，还有其他行礼宫规一众的繁文缛节，才教她这散漫自在惯了的性子，当真觉得头疼。

好在她谨慎小心，做事也无甚差错，一连数日，过得也算安稳。虽学那一堆繁文缛节吃力得紧，不过也好在能光明正大地将整个皇宫的布局也摸了个清。

到了时日后，一众的宫女被分配出教习坊，如鸢便被分配去了昭阳宫里伺候。

原本被分配去哪个宫里伺候哪位娘娘，如鸢并不在意，她只为自己所求而来，只听闻昭阳宫里住的是娴妃，不常在宫里走动。

一直到终于前去昭阳宫这一日，如刚进宫时那般，她又再一路跟在掌事公公的屁股后头，绕来绕去地去往昭阳宫。面上虽是波澜不惊，只心里依旧思忖着，若说之前在教习坊不过是入宫的一个开端，眼下真正被分配到了后宫，只怕才是波云诡谲的宫中生活真正的开始。

她虽向来自在惯了，不过对“一入宫门深似海”这个说法也是有所耳闻，也不知那娴妃是个何等的人，盼只盼，能是位好相与的，好叫自己能谨守本分安稳度过，早点找到所求之物便好。

一路上，如鸢的思绪都很杂乱，绕了许久才至昭阳宫，却似乎这昭阳宫比起别的妃嫔的宫殿要偏僻许多，不过于她而言，愈是偏僻不惹人注意的地方，便愈方便她行事。

刚入昭阳宫大门，便见院子里立着一颗生得极好的金桂，时下正值深秋，若大的树冠上缀以满树金霓，冷香四溢。

晃眼一过，如鸢便又跟着掌事公公进了主殿。一进殿里，便老实本分地再不曾抬起头来。

“参见娴妃娘娘。”

“周公公，我宫里只缺一人，何以给遣了我四人来呢？”

如鸢一直伏首跪在地上，虽不见娴妃其人，但听见她的声音倒很是温婉和气。

“回娴妃娘娘，这是皇后娘娘的旨意。皇后娘娘说您素日虽喜好清净，但身边也不可缺了足够的人手伺候，不能委屈了娘娘您啊。”周公公笑了笑，也是和善恭敬。

“既如此，也不能拂了皇后娘娘的美意，但四人实在太多，留两人便好。”娴妃扫了一眼，便指着后面的两个宫女道：“我看......就这两个吧。”

“这......”

见状，周公公微微蹙了眉，也看出点门道。娴妃分明是瞧着前头两个小宫女年纪更小些，而昭阳宫偏僻，不想这俩孩子跟着她受苦，但也不好拂了皇后的意，这才留了后头两个。

只是皇后本意是想让娴妃把四个都留下，周公公便顿了又顿。

“无妨，皇后娘娘那儿本宫自会去说明。”

娴妃也看出他因何迟疑，有了这句话，周公公才放心地点点头，旋即敛了神色转身对着如鸢跟旁边的宫女扬声交代道：“从今儿起，宫女楚如霜、苏杏儿，你们两个就留在昭阳宫里伺候娴妃娘娘，平日里做事可得小心周到些，伺候好娴妃娘娘！”

“是，奴婢知道了。”如鸢同苏杏儿一齐答了话，边朝娴妃郑重行了礼。

“既如此，那奴才便告退了。”说罢，周公公也朝娴妃行礼告退。

回过首来，娴妃扫了扫如鸢二人，细细一量，柔声道：“你们两起来吧。”

“谢娘娘。”

如鸢二人起了身，却犹然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不能直接抬头看主子，这便是教习嬷嬷教过的规矩，不想娴妃跟着便是一句：“你二人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二人又应声抬首，只是犹微微垂着些眼。

而如鸢只在抬眼的那一瞬间，自余光中瞥见一张温婉大气的精致面庞，眉如远黛，目若秋水，便如庭中的桂花，娴静姣好。

“哪个是楚如霜？”

“回娘娘，奴婢楚如霜。”如鸢不卑不亢地答了话，她此番入宫自不能用真实身份，这“楚如霜”的名字便是进宫前孟姝烟给她安排的假名，此次进宫亏得孟姝烟一手安排，才让她顶了一个原本就不想进宫的宫女身份，又化名为楚如霜，以便行事。

娴妃淡扫了如鸢一眼，便又对一旁的宫女道：“那你便是苏杏儿了。”

“回娘娘，正是奴婢。”苏杏儿也轻声细语地答了话，十分乖谨。

片刻，娴妃没有再言，惟不慌不忙细细打量了如鸢二人，一边姿态雍容娴雅地匀了匀茶，方才又温和问道：“你二人可会读书写字？”

如鸢同苏杏儿看了看，便由她先答：“回娘娘，奴婢粗笨，识字不多，不曾看过什么书。”

娴妃匀着茶没说什么，转首又看向如鸢，“你的名字倒挺雅致，你可会？”

“回娘娘，奴婢自小受家父教导，会读书写字。”

如鸢微微俯首，一直不卑不亢，娴妃放下茶盏看了看她，便对身旁的掌事宫女道：“玉瑶，你将杏儿带下去做事吧，如霜且先留下伺候。”

“是。”闻声，一旁的玉瑶姑姑便领了苏杏儿退下，如鸢不知娴妃为何留下了自己，心中便似打着鼓一样，不免有些紧张。

只见娴妃神色淡然，转身从桌案上取来厚厚一摞散开的书页，道：“我看你模样倒还机灵，生得也很不错，既能读书写字，眼下正好替我把这堆杂书整理整理。前几日我本想拿出来读一读，却不料放在箱子底下发了霉，拿出去晾了晾，偏书太旧，风一吹给吹得散了页，拾起来后几册书便合在了一块，你细细看看，把它们分开，再装回原来的书皮子里重新弄好。”

“是，娘娘。”如鸢恭敬地两手接过那摞书页，却见那么多书页里果然是混杂了许多，佛经诗书什么都有，且厚厚一摞，只怕很有好几本书都合在了一起。

娴妃瞧见如鸢偷偷量了量手中书页的厚度，便笑着道了句：“可是太多了？一个人弄不完？”

“不不，不是！”如鸢忙抬眼摇摇头，微微含笑，“娘娘您误会了，奴婢是在想不知娘娘何时要这些书，奴婢好尽快整理完，只是在心中估摸着需得用上多少时辰，并非是嫌太多了。”

“无妨，这几册子书你且先慢慢整理，不必非得今日弄好了给我。这几日你都慢慢弄，快不重要，要紧的是整理得妥帖，细细弄好了再拿来交给我便是。”娴妃一直笑得温柔和婉，又轻轻挥了挥手，“眼下本宫也有些乏了，你把门带上，且拿下去弄吧。”

如鸢没想到自己刚遇到的妃嫔主子竟是这样好说话的一个人，耳听她说话极为轻声和气，语气神态也甚是温婉和善，对自己跟苏杏儿这般的丫鬟奴婢竟此般平和，跟着便点点头，拿着书退下了。

......

没过两日，如鸢便将那堆合在一起的杂书整理完毕，又一一重新粘好了书皮子，再用粗棉线穿孔固定。而后交与娴妃时，娴妃见她弄得十分妥帖，很是满意，自己身边又缺人，便因此留了如鸢近身伺候。

几日相处下来，如鸢倒深觉娴妃人如其名，虽年岁已长，但谈吐气质端庄大气，举手投足娴静温和，尤其是性子闲散，在这深宫里难得地与世无争。

又些许时日，如鸢也渐渐摸清了昭阳宫的情况。

昭阳宫地处偏远，皆因娴妃是个闲散之人，性子温婉柔和，喜好清净，不喜在人多的地方居住。而整个昭阳宫里，自如鸢跟苏杏儿来了之后，宫女加上太监统共才六个人，偏殿亦是无人居住，哪像别的娘娘宫里动不动就一大堆人伺候，如鸢每次在宫里行走时遇上了，远远的便瞧见乌泱泱一大群人就围着那么一位妃嫔。

且昭阳宫人少，也果然更好相处，如鸢也不知是娴妃性子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昭阳宫里的人都是活泼又和睦的，除开身为掌事宫女的玉瑶姑姑，他们这一帮小宫女小太监的年纪都不大。

而娴妃虽为主子但对待下人很是宽厚平和，有时见花开见雨落，也会不经意地同如鸢说上两句，如鸢伺候在娴妃身侧亦是一直周到谨慎。平日里娴妃除了礼佛念经，也总爱焚香读书，有时看书有什么疑问不觉间就喃喃道出，如鸢无意间也能答上一二，娴妃便对如鸢愈发喜爱。

但每每看着她焚香看书，如鸢便总想起泽月山间的那个人。

从前她也是这样伴着那个人焚香看书的，每一日每一日都是这样消磨时光。

庭里的桂花开了又落，日复一日，如鸢便愈是想早些回到泽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