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盛念纯沦落到这般田地,心生不忍,想起她往日种种行径,又生出几分防备,不敢靠近。
纠结一番后,还是选择后退一步,冷淡道“你我之间,没什么好说的,我不想听……”
她的话还没说完,盛念纯已经不客气地打断。
“殷玄他爱得根本不是你,而是你卢氏女的身份,是你卢循后人的身份。”
盛念纯的话说得又快又急,仿佛这些话已在她胸中积聚良久,只待此刻一股脑儿倒出。
卢筠清低头咬住下唇,静默片刻后抬眼看她,冷静道“你屡次三番害我,你的话我是不会再信了。”
盛念纯笑了,笑得那样厉害,以至于到最后肩膀都微微抖起来。
“你以为你赢了我,我也以为你赢了我,谁知你我都错了。说起来,还要感谢咱们的小侯爷,若不是他强行把我送回曾州,我又怎能得知他在曾州的布局,怎能看破他对你的好,不过是一场利用。”
“胡言乱语,不过是想破坏我和他之间的感情,盛念纯,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若是不信,怎么脸色这么苍白?怎么呼吸这样急促?”盛念纯咄咄逼人地追问,“你看,你明明害怕了,你害怕我说的是真的,是不是?”
卢筠清的双手在袖口下紧紧蜷起。
“还记得从前你我亲密无间,你曾说过,第一次见他并不愉快。因为他救了你以后,还要弹掉胸口的灰,彷佛是嫌弃你一样。”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后来他会突然转了性子,一往情深分,非你不可呢?”
“是你的长相美艳无双?还是你的性子叫他欲罢不能?还有瑞王,你真以为是你的美貌让瑞王念念不忘吗?”
“这些问题,你想过吗?”
卢筠清竭力维持平静口吻,“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劳你费心。”
“呵呵,不劳我费心,也费了多次了。我告诉你,殷玄娶你,不为别的,只为利用你卢循后人的身份,重建东洲兵,纳入自己麾下,以期来日北伐。”
“瑞王看中的,也是这点。百年前的东洲兵骁勇善战,他们的后人将卢循奉若神明,你便是能让他们重聚的图腾。呵呵,这方面,舅甥俩倒是一模一样。”
这话如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到她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胡说……你怎会知道……”
“你忘了我父亲是曾州刺史?这次回去我才查到,原来这几年,殷玄一直在暗中聚集过去东洲兵的后人,想要重建这支战无不胜的队伍,北伐迟国,还于旧都。”
“你以为柳季景消失了这么久,是去哪里了?不过是在曾州各处,替殷玄招兵买马,暗中组建东洲兵。”
“只不过,如今这支东洲兵,不姓卢,改姓殷了。”
盛念纯一侧嘴角高高翘起,扯出无尽嘲讽。
“还有,你今年生辰,他带你去卢公祠祭祖,你很感动是不是?你可知道这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为的,不过是叫东洲兵的后人知道殷玄要娶你,为他重建东洲兵打造声望、收拢人心。”
眼看着卢筠清的脸色一寸寸变白,盛念纯露出满意的微笑。
“我知道你信不过我,没关系,你大可以亲自去问问殷玄,看看他的反应。”
“他这样的人,是不会被儿女情长困住的,他的野心,他的抱负,你全都一无所知,又如何能伴他左右呢?”
就在这时,一队中领军推着木板车经过,车上堆放着迟国士兵的尸体。
板车驶过时,散发出一股莫可名状的臭味。
盛念纯忽然住了口,抬头看了看斜挂在城墙上的夕阳,朝着城门方向疾步而去,再无一句话。
“小姐,方才那位,可是盛家……”
桃叶好奇地凑上来,过去卢筠清与盛念纯亲厚,桃叶对盛念纯身形外貌已很是熟悉,自从两人割席,桃叶也将盛念纯视作敌人,不愿再称呼她一声小姐。
卢筠清敷衍道,“不是,不相干的人,走吧,快回家。”
两日后,殷玄从曾州回来,提了盛珍奇的人头去面圣。
如今,一切都水落石出,曾州刺史盛珍奇设计诬陷前刺史郭雍在前,里通外国致使京城沦陷在后,已是犯了十恶不赦之罪。
皇上和太后当即双双同意,下诏将盛家从世族除名,诛灭九族。
盛珍奇虽然没有主观意图上的叛国,但到底是他给了迟国机会,迟国国君一面陪盛珍奇演戏,一面派人顺流而下,经江州直袭京城。
打得就是一个措手不及。
江州以海作天堑,自以为高枕无忧,兵力防备一向不比纪州和曾州,而殷玄被调离京城,京畿空虚,正是突袭的好时机。
虽然迟国人将城中洗劫两日后便撤退,京都沦陷的耻辱感却深深压在了羽朝人心头。
直到两年后,殷玄带人越过赤水,北伐而上,还于百年前的旧都,这场耻辱才算彻底洗刷干净。
说回当日,陛下下诏诛灭盛家九族后,殷玄又上疏,要求太后将瑶光寺地库中的金银取出,修缮京城,补贴百姓。
据说当时国舅裴光珩就站在他身后,气得胡子都快吹到了天上。
原来,这瑶光寺表面上是佛寺,实则是太后和国舅一家的私人金库,多年来私下收受的财物都存在此处,住持慧琳正是太后腹心,也是国舅偷养的外室。
当然,殷玄并未将这些隐私一一抖落于天下,他只是暗示太后,他知道瑶光寺的秘密,希望太后以社稷为重,抛却一己私念。
太后倒是显得很平静,当即便同意了殷玄的上疏,将瑶光寺中的财物散给百姓。
如此一来,民间感念皇帝和太后的恩德,也就不再计较为何寺院下藏了这么多钱。
令人吃惊的是,太后随即又下了一道“罪己诏”,诏书中一面历数自己残害其他嫔妃的罪行,一面承认多年来默许国舅暗中敛财。
下了这道“罪己诏”,向来最爱惜头发、最在意妆容的太后,当日就剃了头发,舍了太后之位,去昭仪寺做了尼姑。辅政之责,移交给范丞相。
裴云舒将太后送至昭仪寺,转头就去找卢筠清哭诉。
“姑母那么一个爱美的人,头发丝都不能乱一点,竟然穿起布衣去做姑子……呜呜,还有,我今日才知,人鱼之说是他们伪造的,父亲、姑母、慧琳师父,他们都是骗我的,这世上根本没有人鱼!”
“……我知道马无夜草不肥,可你知道父亲他贪了多少吗?瑶光寺下面跟整个正殿一样大的地库,堆满了金子。这下父亲的名声彻底臭了!我也没脸出去见人了!”
卢筠清只能好言安慰,“你父亲做错了事,与你何干,也要分开来看。”
“如今城中百姓损失惨重,家毁人亡,国舅能将这些钱拿出来,反倒成了雪中送炭,将功补过,我想,大家对国舅爷的看法,倒没那么坏了。”
劝了好半天,裴云舒的泪才渐渐止住,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卢筠清就把她送到门外。
一出门,便看见殷玄一人一马立在树下等她,身长如玉,静立如松。
他没有乘车,也没带随从,京城后马不停蹄便去面圣,处理完公务回府洗澡,换了一身衣服便来瞧她。
裴云舒远远与他打个招呼,就坐了马车回家,留下二人享受重逢一刻。
桃叶知趣地退回院子里,卢筠清一步一步走向殷玄。
他看起来瘦了些,却依然精神,刚刚洗过的头发带着清爽,远远瞧着像一副清冷的画。
见她走来,他大步迎上来。
“怎么也不叫人敲门……”
话音未落,已被他大力扯入怀中,紧紧抱住。
“裴云舒的马车在,不想打扰你们。”
他把她抱得那样紧,紧到没有一丝缝隙,她的脸紧贴在他胸口,感受他有力的心跳清晰传来。
然后,她意识到,他在害怕。
“我不该留你一个人在这里,落月,当日可遇到了危险?你可害怕?”
他松开,双手轻按她双肩,低头认真看她。
卢筠清扬起头,看见对方双眸中映出自己的身影。
她摇了摇头。
“我没事,没遇到一点危险,你留下五百个人来保护我,我是这城里最安全的人。”
殷玄眼中露出和煦笑意,抬手轻抚她秀发,道,“以后,我去哪里都带着落月,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看着他写满温柔缱绻的眸子,卢筠清心中一动,忍不住主动握住他的手。
她极少这样主动,殷玄眼中愉悦之色更盛,长眉微挑看着她。
她轻启双唇,问道,“从风,你为何喜欢我?”
“是因为我这个人?还是因为,”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接着一字一句道,“东、洲、兵?”
殷玄的脸色倏得变了,尽管只是一瞬,她却已明白了答案。
她松开他的手,向后退,殷玄急切地拉住她,却被她用力甩开。
“不要碰我,你不要碰我,殷玄,这件事情不说清楚,你不可以碰我。”
说着说着,眼泪已是滚滚落下,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殷玄猛得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他两手张开,柔声道,“好,好,我不碰你,我不碰你。”
“落月,乖,不要哭,你这样哭,我心都碎了。你听我说,我如今是真真切切爱着你,非你不可。”
卢筠清摇着头,拼命咬住下唇,却止不住眼泪。
“若我不姓卢,你我之间,还会有开始吗?”
“若我不姓卢,你根本不会看我一眼的,是不是?”
“从始至终,你想要的都只是东洲兵,我只是附带的,是不是?若东洲兵的缔造者姓吴,你便会去娶吴家的小姐,若东洲兵的缔造者姓刘,你便会去娶刘家的小姐,是不是?”
“落月,你听我说,”殷玄上前一步,声音充满焦急。
“我不能否认,最初,的确如此。”
“不过后来在相处中,我已经真正爱上了你,除了你,谁也不行。如今,便是没有东洲兵,我也要娶你为妻,带你回纪州,守护你一生一世。”
从听见“的确如此”四个字开始,卢筠清就哭得更厉害了,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落,一颗心被揉来搓去,又被撕成碎片,根本听不进他后来说了什么。
多么可笑啊,她以为两人是真爱,是互相珍视,是灵魂共鸣,结果到头来,他对她不过是利用。
一段从利用开始的感情,不要也罢。
“谁稀罕你娶!”
卢筠清哭着跑回家,将门紧紧反锁。殷玄在外面敲了又敲,求了又求,始终无人来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一条缝,卢筠清见外面无人,将门开大了些,把两样东西一股脑朝外丢去。
沉重铁器落在地上发出钝响,是一个硕大的铁皮人,与此同时,稻草人的身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软软地落在地上,没有一点声音。
已经哭哑的嗓音带着无限委屈愤怒,“这些破东西,我再也不要了!”
门“咣当”一声关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又从里面打开。
卢筠清又缓缓走出来,将那断了手的铁皮人和歪了头的稻草人拖回院内。
门再度关上,西边树下的阴影深处走出一个人,走到紧闭的门前,站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