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回到经略府,卢筠清已经从“明天就要进京”的狂热念头中清醒了过来。
“千里,我觉得,去京城这件事,还是要准备准备。一来,盛念纯的话,未必全部可信,二来,我们也需要时间准备路引。”
千里点点头,“难为你这时候,还能想得这么周全。”
“眼下路引、盘缠、车队都不是难事,只是目前我在广平王手下做事,贸然进京,总要给他一个充足的理由。”
“你放心,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去打听,查实半年来京城买卖奴隶的情况。”
“嗯。”卢筠清点了点头,一想到她那谪仙人一般的兄长被当作奴隶卖来卖去,她就心如刀割。
这一晚,卢筠清久久无法入睡,一时想到兄长饥寒交迫、缺衣少食,一时想到兄长流离失所,被人辱骂责打。
纱窗上映出一轮明月,清冷的月辉洒在室内地上,被细格栅栏割成一条一条。
一阵清越笛声悠悠传来,略略抚平她焦灼的心绪。
卢筠清听出,这是千里的叶笛声。
随着音乐的流淌,她仿佛进入一卷徐徐铺开的画面,天上流霞微光,地上叶随风动,她从田垄间行走至郁郁青山,转过巨石,遇见一池荷花盛开,一帘瀑布飞泻,山中烟雾缭绕,似真似幻,耳边鸟鸣啾啾,似梦似醒。
第二日睁开眼,已是日上三竿。
卢筠清梳洗完毕,用过早膳,想起昨日盛念纯说的话,心头一阵烦闷。
“桃叶,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是,小姐。”
桃叶放下手中的羽毛掸子,走到卢筠清面前。
“我问你一件事,你必须据实相告,不得有丝毫隐瞒。”
卢筠清极少摆出这般严厉地模样,桃叶当即跪下。
“小姐请说,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起来起来,我不是要你跪我的。”
卢筠清伸手拉她起来,一双眼睛盯住她。
“桃叶,你告诉我,殷玄娶亲,是多久之前的事?”
“这……奴婢也是昨晚跟着小姐才知道,并不知道这是何时发生的。”
桃叶说着,长长舒了一口气,道,
“小姐,原来您一早心情不好,是为此事。依奴婢之见,小侯爷始乱终弃,不值得小姐为他伤神,况且,小姐如今有经略大人在身边……”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这是两回事,你不懂。”
卢筠清摆摆手止住她,眉尖微蹙,手指在桌面上轻敲几下,忽然站起身,“走,跟我去找陈仲明。”
说着就风风火火往外走,桃叶立刻拔腿跟上。
陈仲明正在后院练拳,见她过来,立刻停了操练,胡乱擦一把脸上的汗,跑到她面前。
“阿姐,你找我有事?”
卢筠清看看左右,见并无旁人,就开口道,“阿弟,你告诉我,殷玄是什么时候娶南福国公主的?”
陈仲明想了想,朗声道,“大约在一个月前……”
说着,就见卢筠清的脸登时黑了下来。
“好啊你,陈仲明,你也瞒着我,看来全天下都知道这件事了,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
“不是的,阿姐,你听我说,这件事其实……”
“说什么说,你真是长本事了,连阿姐都敢瞒,你看我不打你……”
说着,她一手抓住他一只胳膊,另一只手高高抬起,往他臂膀上狠狠打了几下。
“阿姐,求你饶了我吧,这事我真的……”
“不怪他,是我不大家告诉你的。”
千里从院外走来,身上还穿着蟒袍,显然是刚从王府回来。
卢筠清只得松开手,陈仲明哎吆哎吆地揉着胳膊,试图不引人注意地向院外撤去。
“这件事,是我不让人告诉你的。”
千里站到她面前,又重申了一遍。
卢筠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为什么?又凭什么?”
“我只是想着,你知道了这件事,恐怕会不开心,于是叫他们不要在你面前主动提及此事。当然,若你来问,那必定要如实回答。”
见他眼中闪动笑意,卢筠清更生气了。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这下好极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殷玄娶了别人了,就我后知后觉,到现在才知道!”
千里敛去笑意,侧头思索数秒,才开口,“原来,你是为这个生气。”
“不然呢?明明是我不要他的,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是他抛弃了我,迎娶了别国公主。”
“我不要面子的吗?”
卢筠清说着,恨恨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石子骨碌碌滚出去很远才停下。
其实她还有一点没说。
她一直以为,她跟殷玄的分开,是她单方面发表了“分手宣言”,而对方并未同意,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殷玄还在极力挽回。
她还记得他被雨淋得浑身湿透,求她不要退婚的情景。
谁知一转眼,他竟娶了南福国的公主,且这桩婚事已昭告天下,无人不知。
除了她这个前女友。
她本来还认真考虑着,来日见了殷玄,要好好同他说清楚,自己已经有了千里,两人没有缘分,就这样分手吧。
她还以为殷玄会难以放下,谁知人家早已另结新欢!
殷玄还真是,时时处处叫她意外!
“那是自然,是你不要他,他退而求其次,才娶了别人。”
千里说得笃定,卢筠清知道他在宽慰自己,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随即垂下头,懊恼道,“这下我可是丢脸丢大了,想必羽朝、迟国还有奚族,都知道我被退婚了。”
千里目光闪烁了一下,缓缓道,“殷玄并未昭告天下退婚之事。”
卢筠清猛地抬头,牙齿死死咬住下唇。
什么意思?莫非他还想享齐人之福?
“这件事,或许有隐情,羽朝距此相去千里,山高水远,有些消息,我们知道的并不全面。”
卢筠清虽然生气,却并非不讲理,千里的话她听进去了。
她沉思数秒,抬头斩钉截铁道,
“就算有隐情,娶了就是娶了。”
话音刚落,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低头,看见千里伸手拉住了她。
“干什么?”
千里笑了笑,“你说过,我该对你负责,现下你心情不好,刚才教训阿明又被我打断,要不你来打我几下,消消火气?”
“或者,来咬我一口?”
千里说着,扯开蟒袍的领口,露出脖子到肩膀的大片肌肤。
卢筠清别开视线,轻咳一声,“我也没那么凶……哎……”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被他扯进怀里,脸颊恰好埋在那处光裸的肩颈间。
“你受了委屈,咬我发泄一下,可好?”
卢筠清抬起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与他对视,“这可是你说的,我不会客气的。”
“嗯。”千里喉头滚了一下,点了点头。
卢筠清张开嘴,侧过头咬了下去。
这一下发了狠,直咬得牙根发酸,才松开。
谁知千里轻按住她的头,低声说,“再咬狠些。”
卢筠清微微松开嘴,“不疼吗?”
千里低声道,“只要是你给的,我都喜欢。疼也喜欢。”
然而发泄这东西讲究个一泻千里,过时不待,方才那一咬既已用尽了力气,现下却是再也咬不动了。
卢筠清想要张开嘴后撤,谁知嘴唇翕动间,舌尖轻颤了一下,触碰到了千里的肌肤。
一瞬间,两人的身子都僵住。
“放我,放我下……下来。”卢筠清的舌头仿佛打了结。
千里的手臂机械地松开,卢筠清立刻往后退了几步,见千里的脸红得厉害,又发觉自己两颊跟烧起来似得,应该也好不到哪去。
“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落荒而逃。
千里定定站在那里,抬手抚上自己的左侧脖颈,指腹划过两排牙齿咬出的凹痕,停留在中间一小块光滑如初的皮肤上,反复摩挲。
这里,还残留着软嫩舌尖滑过的痕迹。
虽然只有一瞬,虽然只是若有似无的轻擦一下,已在他身体里撩起了令人战栗的火花。
老君眉冲到第二泡的时候,汤色越发深亮,香味也更加馥郁。
卢筠清正倚窗看书,门外传来敲门声。
桃叶过去开门,见是千里穿了一身青灰色便服,视线越过她看向卢筠清。
想起白日里的事,卢筠清有些羞赧,于是故意摆出一副略显冷淡的样子。
“这么晚了,过来做什么?”
千里笑一笑,“最近忙于公务,很久没来跟你学写字了,总不能半途而废。”
既是有正事,卢筠清也不再扭捏,转身引他进来,在书桌前坐定,吩咐桃叶取出一叠新纸,摆放好砚台和笔架。
一张长条形书桌,千里面南而坐,卢筠清则坐在他对面。
桃叶点了檀香,带上门出去,卢筠清把事先写好的字帖放到千里面前,供他临摹,自己继续拾起书来看。
今日看得这个故事,讲得是一对表兄妹相爱却未能在一起,最终一个病逝一个殉情的悲剧,卢筠清看着看着,觉得这故事情节似曾相识,读到最后终于想起来,跟《娇红记》的情节差不多。
说真的,从《娇红记》就能看出,古人没那么封建,所谓嫡庶之别、婚前守贞,在自然生发的情感面前,都要退却一步……
她正沉浸在故事情节中,忽听天上传来一身闷响,整个人随之一抖。
打雷了。
她从小就怕黑、怕打雷,最最怕的,是这两种情况叠加在一起。
千里抬眸问她,“怎么了?你可是害怕?”
“谁怕了?没有的事,你快专心写字,不要管我。”
千里看着她,缓缓道一句“好”,便继续低下头写字。
卢筠清起身拿起书,把身边的烛台拉得离自己近些,同时挪了挪椅子,让椅子更靠近桌子。
几分钟后,又是一身惊雷乍响,随之划过一道闪电,将屋里照得亮如白昼。
卢筠清条件反射般站起来,见千里疑惑地看着她,又立刻坐下,“没事,没事,你继续写。”
说着,又挪了挪椅子。
窗外传来哗啦哗啦的雨声,听着雨势不小,卢筠清这会儿已没了看书的心情,提心吊胆的听着窗外的动静,生怕天公再打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雨声有规律地传来,下了这么一会了,应该不再打雷了。
正这样想着,又一道雷声轰隆隆响起,比之前的更响、持续时间更长。
卢筠清这下再也忍不住了,大叫一声,下意识地捂紧了自己的耳朵。
见她这样,千里一把抱起她,把她捞到自己怀里。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的椅子已经挪到了千里旁边,两人从对坐变成了邻坐。
“别怕,别怕,有我在。”
千里一手轻抚她的后背,一边轻轻安慰她。
既然已经暴露了自己胆小的事实,卢筠清也懒得再强装镇定了,索性紧紧搂住千里的脖子,身子也在微微颤抖。
“刚刚是谁说,自己不怕。”
千里有些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卢筠清把脸埋在他脖颈处,闷声道“我已经很害怕了,你还笑话我。”
千里的语气立刻变得郑重,“我没有笑你,我只是想让你放松一点。”
“其实,怕打雷也没什么丢脸的,你不需要强装镇定,尤其在我面前。”
他的怀抱坚实宽阔,气息温暖而干燥,卢筠清渐渐放松下来,心里的害怕已消退大半。
“好了,这下你知道我胆小了。”
千里声音中含着笑意,“这也不算是什么缺点。”
屋外雨声渐急,桌上烛影摇曳,卢筠清忽然想起一件事,抬起头问他。
“千里。”
“嗯。”
“你告诉我,除了殷玄这件事,还有什么是你知道,却没告诉我的。”
“我最讨厌人家骗我、利用我。”说到这里,她的语气黯淡下去。殷玄当初为着东州兵才接近她,这事在她心底始终是一根刺。
“有,还有很多。”千里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要看进她眼眸深处。
卢筠清神色一滞,当即冷了脸就要从他身上起来,却被千里捉住一只手。
十指相扣,掌心贴紧。
“我还知道,你的小名叫落月。这个名字,取自’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这句古诗”。
“我还知道,你最好的朋友是羽朝裴国舅的女儿裴云舒。在羽朝京城被攻破时,你和她曾一同力劝羽朝太后,开内宫门安置百姓。”
“我还知道,你五岁那年父母双亡,跟着你母亲的侍女在乡间住了五年。所以,你会爬树、会游水,爱自由,不喜繁文缛节。”
“我还知道,你在羽朝最喜欢去的书店是有斐馆,最爱吃的零食是糖炒栗子,狐裘只穿白色,裙子喜欢紫色和青绿。”
……
她这半生,仿佛已在他口中说尽。
卢筠清怔怔看着他,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千里,你说,到底是庄子在梦里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里变成了庄子?”
“嗯?”千里眉头微蹙,疑惑地看着她。
卢筠清摇头轻笑,她怎么又忘了,这个世界,并没有庄周梦蝶的故事。
她抬起一根手指,沿着千里的眉毛轮廓,从眉心缓缓滑至尾梢。
“你说,如果一个人一直在做梦,永远醒不来,梦里的一切都是这么真实,和现实没什么两样。她该怎么区分现实和梦境?或者说,她还有必要区分现实和梦境吗?”
千里定定看着她,一双锐利的眼睛仿佛想透过她的双眸,看清她心底深处的想法。
卢筠清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他却忽然轻笑一声,眉眼都变得柔和。
“落月,你上次对我讲了’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故事,你可还记得?”
卢筠清点点头。
“梦境如何?现实又如何?最重要的,是当下的心境。”
“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卢筠清点头,他这几句话,颇有点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心动的味道。
她顺势问下去,“你当下的心境是怎样的?”
千里看着她,视线从她的眉眼一寸寸下滑直鼻梁、双颊,最后停留在丰润微红的唇瓣上。
他的眼神黯了黯,低声道,“我现在,只想……”
接着,他便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卢筠清迷迷糊糊中想起,自己从刚才起就被他抱到了腿上,侧坐着,此刻他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她腰身,另一只手与她十指紧扣,将她拉进自己怀中。
在他坚实的手臂和炽热的胸膛之间,她避无可避,仰头回吻住他。
那只没被握住的手,悄悄攀附上他宽阔的肩背,随着亲吻的加深,不断攥紧手下的衣料。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只是亲了一下,没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