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那种令他头皮发麻的动静响了多久,叶阿恍惚中听见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他浑身一震。
是祭司来带走新生海息了。
叶阿连忙朝地牢深处游去,他蜷缩在角落里,靠着墙坐了下来。
刚才目睹的一切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李加的身体在他眼前“消失”了,牢房里只剩下一个新生且懵懂的海息,嘴唇边还挂着李加的血。
叶阿觉得,自己的一部分思绪仿佛也被吞掉了。
怪不得祭司禁止任何年轻海息靠近这里,看了这样的出生过程,任谁都会崩溃的。
叶阿躲在最深处,这是一间使用频率很低的牢房,栏杆还新着,他能从反光中看见自己瘦长的脸。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面容很陌生,不由得靠近了些,手指触碰上照出来的,自己的脸。
这张脸在他出生之前,属于另一个海耶拿,属于一个陌生的虫族。
他艰涩地转动了下眼球,思考能力渐渐回笼。
回想起祭司教导他们的第一堂课,他依稀记得,他们以前是有雌海息的。
雌海息会是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妻子,他们的女儿。
但那是两百年前的正常情况下。
现在……
叶阿手指抚摸过他自己的脸,也是从生下他的海耶拿那里继承来的脸。
盯着看了许久,他知道,是这张脸的原主孕育他,生下他,从生理上,这张脸原来的所有者应该是他的……
静了许久,他尝试张口,上嘴皮碰着下嘴皮,试探性地发出第一个音节……
“ma——”
忽然,一阵反胃冲击肺腑,他喉头梗塞着,恶心万分。
他手掌狠狠盖上栏杆,盖住反照出来的这张脸,痛苦地将眼睛紧闭起来。
“我们到底是怎样一种怪物。”他颤抖着声音。
“我们到底是什么怪物……”
“我们到底是什么……”
“谁把我们变成这样!”
“是谁!”
叶阿再也克制不住,失掉声音,恸哭了起来。
“孩子……”
抽泣声中,突兀地插来一声孱弱的呼唤。
“孩子,过来,你叫叶阿对吗?”
“谁?”
几乎是一瞬间,他收起了压抑的呜咽,抬起猩红的眼,瞪着声音来源。
“过来,铁门这边。”
叶阿游过去,在紧闭的铁门前立身,他的鱼尾在半空中划出流畅的弧度,像是用刀在石碑上刻下最后收尾的一笔。
少年海息平滑的后颈背着光,整个正面都藏在阴影里。
“你跟李加交好是吗?”里面那孱弱到声音轻问着。
忽然,铁门正中央偏上的部分,打开了一道小横窗。
从里面露出一只眼,眼球浑浊,眼眶凹陷。
“你认识李加?”叶阿皱起眉头。一提起李加这个名字,他的胸腔像是凭空生了一股乱流,到处乱撞,撞得他双眼干涩,无法呼吸。
里面那衰老的声音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喟叹道:“住这里久了都知道,他是个很好的虫族。”
听见里面的老家伙这么说,叶阿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点,他垂着眼,盯着地砖缝隙,抿着唇,下巴的肌肉控制不住收缩着,表情委屈。
“他教会了我文字和知识。”
“可他无法摆脱这一切,无法摆脱这该死的命运。”
“是啊,真的很可惜……”
铁门里面也传出惋惜的哀悼。
“叶阿,你把手伸进来,我有个东西要交给你。”
“什么?”叶阿仓促抬头,“我不认识你。”
“这是李加还清醒的时候交给我的东西。”里面苍老的家伙叹了口气,继续说着,“你来得太晚啦,他等不及了。”
这句话像柄利剑,无比精准地刺中了叶阿的心脏。
“我不是故意来晚的……”
他年轻的眼睛慌乱起来。
“我被一些事缠住了,我……”叶阿错乱地解释着,突然捏紧拳头,闭着眼面色苍白,流露出自我厌弃的神情,“不,别给自己找借口了……他都走了……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呢……”
“有意义的。”
“你将手伸进来,看了他给你的东西,就什么都明白了。”
铁门上小窗里的眼睛退开了。
留下一个黑洞洞的窗口。
叶阿迟疑着,缓缓抬起手,将手臂对准窗口。少年海息的皮肤光洁而富有弹性,肌肉紧实,线条流畅,骨质鲜美,手指修长,手指间的薄蹼透明且漂亮。
他将手伸进去,想着李加会给他留什么东西。
不料指尖突然传来猛烈的剧痛!
他猛然撤回手,可手腕却被死死抓住,无法动弹。
食指上的疼痛越来越明显,烈火焚烧一般,咯吱咯吱,骨肉爆发悲鸣。
叶阿咬紧牙关,鱼尾抵着铁门借力,硬生生将自己的手从小窗拔下来。
带出一条纤细的血丝,像没有完全混在水里的颜料,一条很长的细丝。
叶阿看见自己的食指第一个关节完全被咬断了。他顾不上疼痛,看见那小窗一闪,带血的牙齿朝他挑衅地呲着,朝他吐出一节断指。
“怎么样?李加给你留的东西?”
“你骗我!”
“哈哈哈哈哈,谁叫你们海息几百年都不长记性,从你们的神,到你们这群蠢货,无一例外都这么天真,这么天真!这么容易相信!”
叶阿攥着自己受伤的手指,压迫止血,听见里面那老骗子的话,眼睛一眯,想通了什么。
“你是里尔斯?”
“呵呵,正是在下。”
“看见李加,看见你的后代这样痛苦,你就没有任何愧疚吗!?”
“弱肉强食罢了。”里尔斯淡淡地说,“就像你们海息一样,不懂进化,就只有被夺去,被利用,被奴役的份。”
“强者支配弱者……”里尔斯古怪地低笑一声,“天经地义。”
“畜牲!”
“只有你才会这样想!”
“呵呵……”里尔斯满不在乎地笑着。
叶阿感到怒意在灼烧自己的灵魂,隔着铁门,他完全不知道里尔斯到底长什么模样。他没有办法将这个可恶的老骗子揪出来痛殴,他甚至不明白,让他们变成这样的到底是谁!
叶阿死死地咬紧牙,猩红执拗地盯着那道黑洞洞的小窗。
“你这种……肮脏污臭到极致的垃圾!”
-
叶阿失魂落魄地返回村子,路过“主神星号”,尾鳍没什么力气一样,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周围没有其他海息打扰,这是个绝对安静的时刻,叶阿只觉得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快要撞出来,他明白思考和冷静此刻对他毫无作用,他想在这个地方弄出点动静,他想叫喊,他想发泄,他想爆发!
可目标是谁?
他该向谁吐出满腹怒火?
直到他看见旁边静静沉默的,不可忽视的庞然大物。
他借着微弱的光,盯着庞大到压迫感十足的巨轮看了许久。
“去他妈的……”少年海息齿间轻咬出一句脏话。
“就是这种东西。”
少年海息脸上出现暴虐扭曲的表情,眼中爆发雷霆之怒,倏地锁定这艘比他身体庞大很多倍的巨轮。
“就是这种东西把他们送来的!”
叶阿颈侧两边的腮剧烈扇合起来,他一双眼睛越来越亮,像是在深海中两簇火种。
他挺身,朝一处毫无犹豫地游过去,用残破受伤的那只手,握住一根生锈的铁棍,大臂后拉,铁棍从夹缝中抽出来。再扬起胳膊,狠戾一挥,打上满是污垢的玻璃。
砰地一声,水中迸出碎片。碎片被水流包裹,擦过他的脸颊边,血丝瞬间在水中晕染开,一种不同于断指的细微绵软的疼痛传入大脑。
他没有迟疑,抬起铁棍,手指扭曲,再度向下砸去。
更多的碎片迸发出来,溅射在海中,像是溅射在宇宙的真空环境里,短促射出后,又一瞬间凝滞在周围,按照漫无目的的轨道漫散漂浮。
叶阿另一只手捞了把额前的头发。
身体很疼,可远远比不上心脏快要爆炸掉的憋屈,他越疼,越能从毁灭中生出一种扭曲的快感。
他眼中只有这艘船,只有那两百年前曾装过雌虫来到深海的舱室,他用尾重重撞上舱门,狠劲地甩着,猛力地冲撞,舱门瞬间断掉两半,陈旧的内室暴露出来。
他抬手,再度举起铁棍——
“叶阿!”
一道强力光柱照在他的脸上,瞬间将他定格。
少年海息眼中没有褪去盛怒悉数爆发出来,他猩红的双眸投向来者。
祭司手中打着强力照明,语调严厉地喊出他的名字。祭司身后跟着很多强壮的海息,他们神情严肃,手持武器。
但没有任何一条海息注意到,在光的背面,祭司持着照明的那只手臂,完全隐藏在黑暗中,正在细细发抖。
“叶阿!”
“你犯了大错!大错!”
祭司伸手隔空点着他,恨铁不成钢一样。
“把他武器卸了,押走。”祭司对身后的卫兵吩咐道。
叶阿只是一个少年海息,他力量薄弱,身体也不如卫兵的强壮,他报复的行为才刚刚展开,就被倏地暗灭,就像一盏微弱的烛火,无法抵抗巨浪的拍打。
但少年海息眼中的怒火没有被熄灭。
他被押着到祭司跟前,强迫低头。
身型强壮的卫兵按压着叶阿的后颈,要让他低下脑袋,可他的手却僵住了,突然感受到一股反抗力,那脖颈仿佛生了千斤重,他无法将它顺利地按下去。
叶阿从下至上死命盯着祭司,冷笑一声:
“懦弱。”
“什么!?”祭司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大逆不道的少年海息。
“我说你,懦弱。”叶阿扯起嘴角,眼神冷峻地嘲讽道。
“看看那艘船,你还没有认清现实吗?我们海息……”
叶阿的目光像一巴掌,随着他说出的话,狠狠扇在祭司的脸上。
“我们在靠虫族苟延残喘,而你,却还反以为荣。”
-
作为惩罚,叶阿最终被戴上了防止他开口说话的嘴套,关押在比地牢更污秽的地方,判期七年。
叶阿透过黄绿色的可视镜看向监牢外面。
无数纵横交错的管道触目可及,他们海息一族关押穷凶极恶的罪犯的监牢,就在虫族“岛”排放废料污水的管道下面。
他们这些忤逆海息规矩的“罪犯”,就终日浸泡在有害的污水中,忍受着皮肤溃烂的煎熬。
直到叶阿已经在里面待了很久很久,久到分不清是第几年。
他记得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废水依旧是黄绿色的,周围漂浮着很多不明微小的结晶体。
他听见有谁靠近这里的声音。
抬眼望去,他见到一个奇怪的家伙——
黑发灰眸,没有鱼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