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初升，露水未干。
远远看去，尸体像是赶路到疲倦的旅人，正歪着头倚靠在路旁的松树桩上歇息。
瘦三儿原本挺困，毕竟天没亮就随师父出门干活，又实实在在忙碌了个把时辰，回村的一路都在同爬了满脑袋的瞌睡虫打架，打得一整个的头晕眼花。所以当他的食指探到旅人的鼻下时，自己都还没完全地清醒过来。
直到他察觉到伸出的手指没有探着任何气息时，才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惊慌不已地看着纹丝不动的人影。紧接着，一声尖细的大叫从他的嗓子眼里冲了出来。顿时惊出来林子里成群的鸟雀，簌簌一阵乱飞齐响。
住得最近的文书先生闻声跑了过来，手里一双裹着绿韭叶的筷子尚未顾得上放下。跟在他后面的，是听到动静陆续赶来的村民，个个脸上都是难掩的好奇。
不一会儿，村头的泥巴路上就里里外外地围上了好几圈人，男女老少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几个三五岁的小男娃龇牙咧嘴地拼命往大人们腿间挤。
一听到消息就赶来的老村长被落在了最后头，拄着老藤杖望了望眼前团在一处聊得起劲的人群，手里的老藤杖改横握着，往村口刻着“松涛”二字的大石块上重重敲了三下。
众人齐刷刷回头，一时脚步乱走，很快地让出一条道儿来。
那几个男童倒开心，不管不顾抢到了前头去，领头最大的那个高声喊道：“呀！这人给浇成落汤鸡啦！”话音才落，几个孩子几乎同时被一旁的大人伸手扯开了去。
老村长这才看见被围在人群中心的男人，看模样是四十岁上下，几缕湿哒哒的乱发贴在苍白湿润的脸颊上，一身蓝布长衫已叫浸透的水给印成了浓厚的蓝黑色，脚边是已经摔破歪在一旁的书笈和散落了一地的笔墨纸张，压趴了底下一丛丛嫩绿的莎草。
尸体旁边蹲着的四个，是村里的屠夫李二和他的三个徒弟，肥头大耳的汉子李二一看到主事的过来，慌忙站起身，喘着粗气道：“太爷，人没了。”
“早上师父带着我们几个离村时还没这人的，刚才回来的路上，老远看到有个人影这么半躺半坐着，我就跟老大跑过来看，走到跟前了这人还这样一动不动，我俩都探过他鼻眼儿，一口气不出，人早过去了。太爷您看，他这一身水淋淋的，是不是跟刚从河里爬上来一样……”说话的是李二瘦精精的三徒弟，村里人叫他瘦三儿。
瘦三儿乌黑的眼珠子转来转去，疑道：“我们这村口离着松涛河可还有一里多二里的路呢，人怎么就死这儿了？”说着胳膊肘杵了杵身边李二的大徒弟，半大的孩子苍白着一张脸胡乱点头。
老村长没应他们，只是向周围的村民问道：“上午还有哪些人外出过的？”
村民们你瞧我我瞧你，一个接一个的摇着头。
“村里有没有谁认识这个人？”
七嘴八舌都说不认识。
老村长发出两道短促低微的哼声，背着一只手弯下腰来，用力地睁着昏花的老眼往一众乱纸堆里瞅。
身姿微服，就像一棵僵死多年的老藤，周围的村民此刻全都默不作声地盯着老人的身影瞧。
几个男童被大人们箍在身后，探头探脑地挤在了一处。
老人往前探了探身，拿着老藤杖拨了拨地上散乱的纸张，然后，他从上层几摞书卷的下面，拎出来一张洇满水渍的黄绿色纸张，举到半空对着春日明媚的阳光认真端详。纸上的墨迹早就洇开辨不清文字，但村里人个个识得这张纸——松涛村自产的莎草纸，以及左上角清晰的松型深绿漆印——松涛村正式文书的凭证。
“这是……”文书先生惊讶地半张着嘴。
老村长顺手将纸塞到了他手上，手中的藤杖离了地面虚虚地摆划了一道，口中吩咐：“找几个汉子先把这人抬到莎草场。瞧这张莎草纸，再看地上这摊东西，我估摸这人十之八九是村里给学堂新请的教书先生，现下不知什么原因死在了村头……当然，到底是不是我们村请的先生，回头还得敬俢往人家里去封信问问情况才好确定。”
文书李敬修捏着潮湿软塌的纸点了点头。
李二那精瘦的徒弟嘴巴是真快，老人话音才落，他就抢着问道：“太爷，这人是怎么死的啊？可别是给什么人害死的吧？那叫我们村子怎么去跟人爹妈妻儿交代啊？”
老人浑浊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嗖”地扫过那张颧骨高耸的瘦脸，而后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拄着老藤杖慢慢往村内走去。
那瘦子抬手摸摸了后颈，湿湿一手的汗。
李二“啪”一声拍他脑袋，训道：“一个村里这么些人，就你一个长嘴巴了啊话最多！”
众人看到死了人原都有些慌乱而不知所措，现下看瘦三儿缩头缩脑的滑稽模样，一个两个竟也不自觉挂起笑容来。只有旅人的尸体仍坐在原处，一言不发。
那边跟着老村长一同回村的文书先生此刻回头望了望，见无人跟来，才出声道：“太爷，上月底村外松林里发现溺死人的事，村里知道的人还没几个，但这回可瞒不住了。打那事之后，照太爷吩咐的，暗地里我安排了三个人时时刻刻留意着村内外的情况，日日答复没有异常，今儿这个，实在突然。”
老人的右手习惯性地摸上已经光滑的杖头，深深一声叹息，说道：“先不提突然不突然。上回那个也是浑身上下潮得全是水，但向高仔细查看过，他说鼻孔、耳眼儿都是干的，肚子里也没水，断然不是溺死。今儿这情况你亲眼见着的，看着吧，包管一样的情况……晚些时候你通知一下全村的人，叫大家最近尽量都不要出村，以免出事。”
说着驻足停下，眼皮耷拉的老眼凝视东北方向，正色嘱托道：“下午你多准备些东西，明儿一早带上两个人，去御云请毛长老过来一趟吧。”
“御云？”听的人心口一紧，下意识摩挲起双手，嗫嚅道：“太爷，我听说岫里的山上也有……”
“敬俢，”老人出声打断他，道：“去御云。”
口气坚决，不容置疑。
文书先生便不敢再多言，点着头应下了。
李二忙活了一下午，挑了村里最壮硕的牛、羊各一头以及肥膘最大的两头猪宰了，太阳落山之后领着三个徒弟挑着担子去了老村长的旧宅子。
日头暗了，那宅子里还没上烛火，黑洞洞的堂屋里看不到一个人影。
瘦三儿转溜着眼珠子想张嘴喊人，刚要出声又硬给憋了回去。
李二正要卸下肩上的担子，就看见从西南边莎草场方向拄着老藤杖蹒跚回家的老人，后头跟着满脸愁容的李先生。二人刚走到眼跟前，李二便笑呵呵地抖了抖厚实的肩膀，扁担两头筐子里白花花的猪肉也跟着晃了晃。老村长露出笑容，连声道好。
文书先生帮着李二一起将东西抬进屋里，一边压着嗓门低声说：“李二哥，明儿卯时你准时到太爷家，跟我一道去御云走一趟。”
李二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手里的大猪头咕噜滑出手，球儿似的在筐里颠了两下。文书先生赶紧抓起来查看，见没撞破皮子才轻轻放到一旁用红绸布盖好，又安抚似的拍了拍李二的胳膊。
老村长十三岁的孙女阿兰这时挎着装满野菜的竹篮子从外头回来，正巧看见瘦三儿几个往红漆盘里码羊腿，惊讶道：“村里要办什么大事我居然不知道！”
李文书抢着岔开了话头，催她：“去哪儿野了这么晚才回来，快做饭去，太爷等着呢。”
阿兰闻言不再追问，急冲冲跑到后面灶房里去了。
慢慢蒸腾的炊烟中，谁也没在意角落里喊腰酸要休息的李二，正偷偷地抬起左脚一阵阵使命地踩着右脚。别人看他长得高高胖胖很结实，还是个干屠宰的，就以为他的肝胆也跟这块头似的大得很，谁想他才听得御云两字儿，就吓得仿佛浑身的肉都离了骨头，软趴趴的了。
直踩得右脚的大脚趾快要碎掉，他才好不容易缓过来心神。
阿兰抓了把筷子端着一盘炒野菜进屋，正看见李二皱着张大脸粗粗喘气儿，纳闷刚才还笑盈盈一人怎么才一会儿就换成了这副表情，问道：“二叔，你这是怎么了？”
瘦三儿摆正了一溜排的红漆盘，插嘴道：“我师父忙了大半天不得歇会儿，杀猪宰羊你以为不要力气的啊？”
阿兰睨了瘦三儿一眼，道：“哟！看你小三儿现在劲头十足叭叭能说，干活的时候没少偷懒吧！”说罢放下碗筷拉李二到桌边坐下，塞一双筷子到他手里，说：“二叔，累一天了先弄口菜，后面蒸个窝头马上就好。”
老村长洗了把脸过来，李二慌忙站起身，老村长摆摆手让他坐，说：“明日你们去请长老还是得早点出发。这时节早晚凉，你们都带件厚衣裳，干粮我刚才让阿兰准备了。”他见李文书和李二两个表情严肃，继续道：“不一定有什么事，就是防着个万一。”
老村长的话丝毫没有缓和李文书和李二的心情，文书先生继续忧心忡忡，李二则是害怕。
阿兰和李二的几个徒弟不知道他们说的长老是谁，听得云里雾里。不过，老村长并没有让其他人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他招呼众人坐下准备吃饭。
一顿饭吃得李二味如嚼蜡，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活一把岁数了怎么还是怂人一个呢。不就是去趟御云而已，能怎么样，又不是没出过远门……
可是，御云……
海内大陆上，就连刚学会说话的奶娃娃都知道，提到御云，几乎就是指代巫师。
巫师……
为什么出了命案不找衙役仵作却去找巫师呢？
为什么又非得是御云的巫师呢？
明明不远的岫里山上就有巫师……
难不成是……又有作祟的恶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