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希十分平静地站起身，拍了拍跌坐在地时手上沾到的灰，脸很疼，左半边脸颊想必已经肿起，但也让他足够清醒。

如果一直身陷幻境，时间一长就出不来了。

关于这点，他很感谢姬荀玉，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同样的招数在他和苏荼身上成功使了两遍，便不排除也会在白鬼身上再来一遍。

道声多谢，偃希转身走出佛殿，银线编织成的长鞭在手上绕了两圈，路过进来最初看到的供香塔，直接一鞭下去。

香塔顿时四分五裂，灰烬四溅。

偃希踏着一地香灰继续找人。

寺院四角种植着好几棵两人都抱不过来的大树，滕忘津从树后探出视线，紧盯着烟雾中走远的人影，牙齿被他咬地咯吱咯吱响。

就，慢了那么一步。

他就能堂堂正正出现在偃希面前了。

姬荀玉！

一次又一次地来坏他的好事！

滔天怒意在胸口不停翻滚，姬荀玉毁掉那尊流着血泪的菩萨像，出来就发现了这股波动异常，藏首露尾的气息，凝思片刻，脚步不停地去寻偃希。

整座佛寺寂静地不同寻常，偃希很快没了耐心，直接一间间踹开殿宇。

跪坐蒲团诵经的僧人阖着眼，手伸到鼻下探息，呼吸还算正常，人却纹丝不动，踹门这么大的声音都没睁开过眼，就好像……

想到不知被带到哪儿去的白鬼，偃希来不及多想，起身去下一间佛殿搜寻，离开前无意瞥到供桌下类似痰盂的铜坛，看了眼大步离开。

一连搜几间都遍寻不得，毫不犹豫往后院禅房走，刚踏进后院就听到一阵呜咽传来。

偃希快步朝哭声传来的方向跑过去，右手边第三间的禅房房门敞开着，哭声正从这里传出，间或伴随着磕磕绊绊地低哄。

“小姑娘，我不是坏人，你先跟哥哥出来好不好？”孔洄嘴笨，不知道怎么哄孩子，烦躁地抓了抓遮住眼睛的头发。

跟管理官一人负责正殿和后院，刚进后院就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踹开门正对上抱腿缩在角落里，穿着鹅黄花边公主裙的小姑娘。

圆圆的脸，下巴搁在膝头上，泪珠一颗颗不停歇地往下掉。

他试着喊了两声小妹妹，结果人根本不理他。

正抓着头发不知所措，余光里掠过一抹白，从眼后到身前，径直走向小姑娘将人抱进怀里，长指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背，清润明亮的声音用力落下：“白鬼，回家了。”

幽暗潮湿的地洞内，破旧门板被人从外打开，光影漏进地下，白鬼不适地眯着眼，牵动起四肢的铁链，正想抬头，一只白到像在发光的手倏地落到眼下，掌心里正静静躺着一颗用纸包起来的东西。

她后来才知道，那叫奶糖。

“你好啊，漂亮的小姑娘。”好听的声音像极了地洞外涓涓流淌着的溪水。

从出生就被人叫做怪物的白鬼仰起脸，灰色的眼睛弯下来，嘴角浅浅勾成一道弯弧，白色的长发自然垂下，就好像——天使。

“我叫偃希，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白鬼没有名字，也不知道什么叫名字，从她有记忆时起听到最多的就是“怪物”，据说是她父亲的人也这么叫她。

只因她出生不过几天，上头的几个姐姐便都陆续吊死在门前花树下，花瓣漫天飞舞，哪儿都不去，偏往她身上飞。

之后两年，又有几个年轻女孩儿跑来她家花树上吊，久而久之，她就成了村里人口中会召来灾祸的怪物。

但怪物杀不死，花瓣会牢牢保护着她，众人便商量着将她关进地洞。

可村里依然时有年轻女孩儿，编根麻绳找棵树上吊，村民对她的恐惧更是再升一级，就连她的父亲也受不了跳河了。

她终于从人人谈之色变的怪物变成了鬼。

“怎么会呢？”终于有一次，有个人反驳了这句话，蹲下身，毫不在意价值不菲的大衣落在脏兮兮的地上，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告诉她：“你没有害死任何人。”

不到四岁的孩子，哪有害人的能力。

天使拨开手心里的包装纸，将里面白白的圆柱递到她嘴边，舌尖碰到的一瞬，花似乎开了，甜的人心尖微痒。

白鬼眨眨眼抬起头，奶糖在嘴里含了一圈塞进右边腮帮里，伸手抱住人脖子敞开了嚎啕大哭：“偃，偃希！好黑啊，我好怕！”

“不怕不怕，偃希带你回家。”偃希将小姑娘抱起身，不时轻抚后背。

白鬼将脸埋进他脖间，好好大哭了一场，边哭边打嗝还边委屈地说：“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偃希没看愣在原地回不过神的孔洄，抱着人转身就往屋外走，声音很轻，在孔洄看来哄孩子极有一套。

“小傻瓜，我怎么可能会不要你呢。”

白白嫩嫩的小手搂着脖子抱得更紧了，哭红的眼睛从男人脖间探出来，一句话破涕露出笑，紧接着再次皱起眉：“偃希你脸怎么了？被人打了么？谁打的你！”

姬荀玉跨进后院门槛，就跟步履匆匆的人撞个正着，视线挪到左边脸上，明显能看出巴掌印来。

他当时要是轻点就好了。

“偃希？”浓浓的鼻音从身前响起。

白鬼久等不到他回答，眯了眯哭疼的眼睛顺着他的目光扭头，看到姬荀玉，想起他是谁，忙贴住偃希的脖子，整一副休想跟我抢人的架势。

双方都停下脚步，像是过了几十秒，又像是过去了几分钟，终于，偃希动了，朝着人走去，越走越近，待走到面前冲对方浅点了下头，擦肩而过。

“等等。”姬荀玉眼疾手快握住他抱着孩子弯起的手臂。

隔着薄薄的衣袖，热意不停传至手臂上。

将他拽停，姬荀玉也没有放手，只道：“青理镇的事，我们必须得给个说法。”

他家那只狐狸突然在人前显形，吓到了不少游客，安抚、造成的损失，都不是一个小数目，更别说还得截下流传出去的图片影像。

我们？

偃希从抓住自己的那只手看向对方，眸光微闪：“想要什么说法。”

姬荀玉没说话，只对不时探头往这边偷瞄的孔洄道：“将孩子抱进去。”

原本还不知道该不该出来的孔洄，赶紧走到管理官身边，看着紧紧搂着偃希不松手的小姑娘，有些不知所措。

总不能抢过来吧。

心里正嘀咕着，偃希主动将怀里的孩子送过去。

“偃希！”白鬼急了，被孔洄接过去还想伸手去够偃希的衣袖，被偃希摸了摸头，一秒制住：“白鬼乖，等事情解决了我再来接你。”

白鬼这才慢慢将手收回去，不甘不愿地被陌生人抱走。

偃希随后跟着姬荀玉走出后院。

心里很清楚，就算找到白鬼，这里的事也远没有结束。

“我前几日来过这里，那时还一切正常，这是临时设立专门用来对付谁的。”姬荀玉边走边道，不时瞄向偃希红肿的侧脸。

只是手刚伸过去，人便蛇形走位地躲开了。

“别误会，我只是想让疼痛保持清醒。”察觉到姬荀玉的手缩了一下，偃希淡声解释句。

幻境专门用来对付谁的，不言而喻，接下来也不保证他会不会被再次拉进幻境，疼上一疼，会好些。

姬荀玉眉头微微上挑，眼底裹挟着些丝笑意。

所以躲开他，不是因为厌恶。

偃希大步走在前头没有发现身后人在笑，只将刚刚找白鬼时的发现告诉他，并道：“我猜，现在就是想下山也难了。”

这座青山寺从里到外都透着古怪，诵经的小僧也不像是被催眠或是跟他一样陷入幻境那么简单，还有……供桌下的那只铜坛。

那是什么？

二人先去前院偏殿，小僧依旧保持之前的姿势入定，但偃希再往供桌下看，铜坛消失不见了。

姬荀玉：“什么样的坛子？”

偃希仔细想想，双手弯曲拉长，比划出比自己身形还要再大点的类似缸的物体，“不高，大概60公分上下，顶上没有盖子。”

不过他那时急着找白鬼，也只是匆匆一瞥，不确定。

姬荀玉在小僧面前蹲下身，伸手在头顶轻拂，扭头正对上不知何时蹲在一旁，歪头拖脸看他的偃希，稍稍停顿了一下。

“他的生魂不见了。”

偃希哦了一声：“你懂得可真多。”

寻常神能者只且只有一种神迹，治愈、攻击、精神……可姬荀玉会的好像特别多。

带着探究的赞叹。

姬荀玉抿唇哼出轻笑：“过奖。”

嘴里说着谦词，脸上的神情倒是表现地毫不客气，偃希轻轻哼了一声再转向面前的小僧：“生魂一般在受惊、情绪激动的时候才会出现短暂离体的情况，他这应该不属于正常的生魂离体。”

“没错。”姬荀玉点头，继而补充：“还有一种，被人强行抽出。”

“强行？”偃希还是头一次听说。

难道真有手剥生魂这种怪谈真实存在不成。

姬荀玉抬眸，离得近了能清楚地看清他脸上的绒毛：“听说过藏魂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