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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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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东八月即飞雪,与祁东地域相接于西北方向的西大原也是差不离。

西大原的日头一进十月便出来的一天比一天迟,中旬时即已延到辰时左右才冒头,这日,大原语中意为“春天最先到来之地”但实际上连春风的毛毛都吹不到的边陲城望春城,和无数个清晨一样早早从彻夜安和的睡梦中苏醒。

寅末卯初前后,过路暂歇的异邦商队纷纷开始启程,驼铃声带着彻夜寒冷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渐渐靠进城门,城墙上正值各班守卫有条不紊替换值岗,忽一阵大风掀过,冷不防周掉了小步卒头上保暖大帽,城墙上旌旗猎猎,风冷裹着沙砾直往人面皮上砸。

刚登上城墙还睡意惺忪的小卒压根没反应过来,被风沙打得睁不开眼,慌张的手在虚空中胡乱抓几下抓个空,大帽被吹刮出去六七步远掉在下城楼的台阶拐弯处,小卒骂骂咧咧不耐烦地要去拾,大帽被沿石阶上来的人顺手捡起并一甩手远远抛过来。

城墙上火光绰绰,楼梯口处上来几个人。

捡帽的为首者是个足足六尺余的青年,身躯罩在铠甲下修长而舒展,形虽不似大原男人壮硕魁梧,四十多斤轻甲在身行走之间不见丝毫笨拙态,加上火光下那张脸上并不柔和的面部线条,全然看不出来这是个女军。

女军抛还大帽的动作瞧着并没怎么用力,大帽却是呼一声扎扎实实砸进小卒怀里,仿佛这一砸不是砸的大帽而是个巨大石块。

这下将小卒身上睡意丁点不留全部砸散,看清楚对方盔甲后他猛个激灵清醒过来赶紧并脚站正身体,手中大帽险些再度飞脱出去:“营长好!”

青年女军不是别人,正是奉命驻守望春城的祁东军中军直属营别名大柳营的营长谢岍,祁东军为数不多的女将领。

营长虽是女子,诚很不是位好说话的茬儿。

西大原远近十几座城都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大柳营长长刀提,万师共唱慈悲心”,这谢岍打仗就一个字,“狠”,作风就一个字,“硬”,对外她灭右王骁骑活埋千数东厥秃子,守望春使十八部无胆来犯,对内么,望春城里曾经欺男霸女欺行霸市的地头蛇,也都被这位女军爷拔去毒牙割掉蛇信收拾成了服服帖帖的看门狗。

这位女营长能打仗也能干坏事,听说她练兵虽严但也会纵容手下奸//淫掳掠,风评实在不佳,所以投军十余年来身上明明战功赫赫,带出来的手下都有升官到四品将军的,她至而今三十岁却也仍旧只是个有职无官的区区营长,压根提拔不上去。

这厢里话说,谢岍先是回应下小卒问好,手中马鞭子轻轻打打自己裙甲,说:“脸生啊。”

不日前小卒初下营时,亲眼见过营长在点兵台上打死个违反军规在大营里偷喝酒的新士兵,此刻吓得那是腿肚子打颤低头不敢说话,甚至在营长不动声色的目光打量下他开始后背出汗。

营中有明文规定上城墙者必着盔甲,跟在谢岍身后的副将姚丰收清清嗓子劝说:“啊,营长容禀,他是半个月前临时从周围征进来的补充兵,成绩在同期里全甲奔袭第一,射靶第一,其他方面我下去定再把他狠狠回回炉。”

全甲奔袭第一,射靶第一,多好的弓//弩手苗子!

“倒不必麻烦,”只听谢岍冷冷淡淡说:“上墙不戴盔,直接放牒吧。”

放牒。

小卒傻在原地,在谢岍走出去十来步后他终于反应过来放牒就是退兵,哭喊着追将上来求饶,被壮硕的营长副将姚丰收抓小鸡般一把兜住。

年轻小卒手脚并用挣扎,生涩地用带着大原口音的官话向那高挑的背影哭喊哀求:“你不能撵我走,营长,我要从军杀敌,给家报仇,而且我成绩好多第一,你不能撵我走!”

“新鲜,”谢岍半回身瞥过来一眼,鼻子里哼出声,似笑非笑:“我营里还真没几个不是身负血海深仇的,奔袭第一射靶第一,你孙子算个吊。”

呃……女军张口就来的粗话还得归功于营里那帮糙老爷们儿影响。

到底是经过层层筛选才选出来的优秀士卒,惜才爱才的营长副将姚丰收多少还是有些不忍,牢牢拦着小卒的同时回头看向谢岍,欲求情,还没开口就见营长已继续往前走巡城墙去了。

“唉!”姚丰收重重叹气,伸手点随行亲信们过来拉已经哭喊到地上的小卒,又弯下腰拍拍小卒肩膀宽慰说:“离营以后无论去做啥,守该守的规矩记得要守,你年纪还小,过几年再来投军也行,啊。”

收拾好这个小插曲,姚丰收大步追上谢岍,张了张嘴却没出声,营长治军就是这般宁缺毋滥,对无视军规的更是从来不手软。谁知谢岍却主动骂骂咧咧说:“招兵的怎么不直接上街把十几岁的半大娃娃抓来充数?日他娘都越来越不像话!”

姚丰收撇撇嘴,心想您这会儿开始挑毛病,早前招兵处把人送来时也没见您有意见,他嘴上嘟哝说:“抓十几岁娃娃上街袭击,那是东厥细鬼们才干的缺德事。”

城墙上防御如常,通行时辰到,下头城门和吊桥皆通,两处皆陈利兵而谁何,谢岍停步翁城墙道上里外看看,马鞭子一指底下的乌漆麻黑,说:“让敌台上的也多盯着些羊马墙下,别回头羊马墙让人摸黑掏窟窿了都不知道!”

一但涉及军务姚丰收即刻慎重起来而应是,羊马墙外乃护城河,虽不大可能真有人能把羊马墙下掏窟窿,但跟十八部细贼尤其是东厥交手时防不胜防的事那样多,再者说,营长定是在别处曾吃过羊马墙防守的亏所以才会特别注意寻常都注意不到的地方。

营长的话,他们从不质疑。

在城墙上巡查一圈,谢岍下城墙来翁城门和吊桥两处巡查关卡,民生碌碌多艰,此刻天光仍不见,大风乱卷着大原的飞沙走石吹打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连骆驼都要低着头避风沙才好前行,为养家糊口的百姓们已经毫不犹豫地离开温暖的家,只身走进漆黑风沙中为银钱奔命。

谁活着容易呢。

下城墙后和兵卒们一起在毫无遮挡的吊桥前盘查过往直到东天边泛起苍苍白色,浑身被风灌得凉透的谢岍和这班兵卒一道撤回外城。

其他班兵卒替换上吊桥关卡继续盘查出入,谢岍站在城门洞旁边取了首盔呼撸脖子里的沙砾,边用力吐着嘴里的尘土说:“小胡干的杨柳和大胡干的胡杨来年还得继续栽,呸呸呸呸……老子非把呸!老子非把大周的春风引过望春城不可!”

“咕噜咕噜咕噜~!”谢营长的肚子豪气干云地应和出声。

妙。

“……”姚丰收抱着营长首盔在旁忍笑,谢岍抽走自己首盔往胳膊下一夹,转身冲内城走去,红着脸蛋子念叨:“慈悲。”

五大三粗的汉子姚丰收步子迈得砸地一样咚咚咚追上来,解下脖子上的围脖擦着自己的灰头土脸,说:“今儿上我那儿吃罢,有热饭。”

谢岍整理着铠甲下呼撸灰尘时扯乱的里衬领口,随口说:“你昨个又带窑姐儿回家过夜了?日你妹的,迟早精尽人亡!”

“呸呸呸!”姚丰收往旁边啐两口,抖着围脖上擦的沙砾尘灰说:“什么窑姐儿窑弟的,是我堂妹妹,我堂妹妹之前来投奔我了,昨日说今天早上去我那儿取东西,顺路给我捎热饭吃。”

哎呀,嘴巴严实,这事没听你提过啊。谢岍心里这样想着,重新戴好首盔扭头来利用身高优势自上而下看姚丰收,这个角度看别人时,营长略显桀骜的眉目就带上了几分彪悍匪气:“就曾经千里迢迢跑去祁东给你送冬衣的那女的?”

那女的。

“对,”姚丰收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叹口气,不点评营长的直肠子性格,说:“我叔父半年前病去,只留下堂妹一人,老家日子不好过,我怕她受欺负就干脆接过来住,反正我们守在这里短时间不挪窝,这不,她也是近来几个月才算彻底稳下来安顿好。”

话语间大步来到内城门下栓马处,谢岍解下缰绳“嘿!”一声翻身上马,熟练地摸瞎踩进马蹬,从后腰里抽出马鞭子居高临下说:“回头有空我请堂妹吃饭给她接风洗尘,且还有事去趟军衙,你先带兄弟几个回大营吧!嚇!”

话音未落就驱马顺着内外城之间数丈宽的驰道窜出去,一人一马很快消失在视线尽头,姚丰收忍不住摇头,营长不仅是个急性子还是个傻大胆,这几年奔来跑去从来连个亲卫都不带。

***

灰扑扑挂着“望春衙府”四字门匾的望春城衙门外,膘肥体壮的战马扬蹄急停,嗤嗤打起鼻响,人高马大的女军一跃而下,迈着将军步走上府衙的几级台阶,“你们府公呢?”

守门衙役过来把军马栓在旁边栓马环上,门吏一见来者忙“呦!”地一声迎接出来,作揖说:“谢营长来了,府公正在府牢审讯犯人呢!小人为您引路?”

“行你忙你的吧,我自己过去就好。”谢岍抬抬马鞭子拦下门吏跟随,轻车熟路直奔府牢而来,一点官架子都无。

望春乃边陲咽喉重地,旧茶马道西头要塞,联通大周与大晁国及数小国邦域贸易往来,同时又为东厥鞑靼北狄等十八个游牧邦域部落所侵扰,自祁东军彻底收复祁东与部分丢失的西大原,镇守住西部及西北边境,大规模战争未如何再发生,西北及西偏北等地就只剩贼心不死的鞑靼东厥不断派细作渗透,企图在外域政权支持下策划西大原独立,祁东军派大柳营镇守望春城的首要任务就是保障商道打击原//独。

不日前大柳兵刚围剿一小股被周人称为细鬼的原//独贼,当场剿杀五个活捉两个跑了为首两个,谢岍此番来府衙正是应府衙之邀顺道追问审讯结果好安排调整下一阶段兵力防御,再稳两个月就过年了,那是百姓们的高兴日子,受着百姓供养的公家人,怎么着都得让老百姓过个安稳年。

望春府台张青阳是个四十来岁的黑瘦男人,着着身浆洗得褪色带补丁的常服坐在污渍斑斑的府牢询室将军案后,手下按着张伏罪书,瞪向对面的那双眼睛里似带钩,恨不能一眼瞪过去就将对面绑在木架上的细鬼活剜下一块肉,咬牙切齿:“本府最后再问你一遍,藏匿之地在哪里!你们的联系方式是如何?!”

将军案这边气氛剑拔弩张,木架那边却然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凶神恶煞的男子用混着血沫痰水的嗓子“嗬!”一声冲这边故作凶狠,似非要把府台的气势压下一头,咣咣砸着手腕上的铁锁链目眦欲裂,用大原话喊着:“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你!——”张青阳盛怒之下拍案而起,刚准备挥手再让手下用刑,被外面一道吊儿郎当的低沉声音打断:“好嘛,这都几天过去了几位还跟这里掰扯这个呢。”

张青阳应声扭头,只见门口一人高马大的军人逆光而至,苍凉日光描绘出其身披铠甲腰悬刀的威武轮廓,粗糙细碎的光点跳跃在周身,仿佛是脚踏旭日闲来下凡降妖伏魔的道家天师。

只是张青阳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天师手里拿的是个啥,进门后的伏魔天师一脚后踢甩上询室门,自己还被绊了个小趔趄。

张青阳:“……”

小小意外不影响谢天师铿锵登场,啪地把手中染血的供纸拍到将军案上,高傲冷艳。张青阳打开供纸一看,登时喜出望外:“这是……”

无人注意到那边细鬼披头散发下的眼珠子蓦地一轮。

谢岍放下首盔,冲细鬼抬抬下巴边往那边走边说:“早向府台申请把人都给我们审,您非要劳神费力自己来,好消息,我那边已经问出线索,这人留着也没用,丑啦吧唧徒看着眼烦,我顺顺手帮您了结了。”

被抓的两个细鬼一个关在府衙一个被大柳营带走,满脸络腮胡的大原籍细鬼此刻嗤笑着不屑,诈供的把戏他可真没兴趣看。

张青阳顿时明白过来,收着那份血纸头也不抬说:“行,随你意来吧,我一会儿就去用印下令去,争取这两日把漏网之鱼都拿回来。”

室内火光昏暗摇曳,手中匕首刀锋锐利森寒,谢岍说:“场面不太干净,请府公移步避避吧。”

张青阳毫不犹豫收拾东西带人离开问询室,能请动谢岍出马审讯,虽然有些丢府衙的面子,但管保想知道啥就能问出来啥。

两刻钟后,不负使命的谢岍擦着染血的匕首从里面出来,在张青阳探究目光下说出个地名与联络方式,张青阳激动得一蹦老高:“谢营手段可以!”

“府公客气。”谢岍迎着愈发灿烂的冷日光,收起匕首压着眉心说:“残余缉捕您尽快定方案吧,这回若不给那帮孙子狠狠一击,就直接请祖师爷降雷劈死我算了,慈悲。”

进询室查看的人出来无声对张青阳点点头,表示那细鬼还活着,张青阳更加好奇起来,谢岍审讯到底用的什么手段,再硬的骨头都能被她轻而易举啃下!

这个大柳营营长,谢岍这女军,她究竟捏着细鬼什么共同软肋呢?

按照律法规定大柳营无稽查逮捕之权责,只是协助府衙办事,张青阳这边不下令,大柳营不得擅自行动,大柳任务也就单纯只是负责日常防御及维护城中治安,谢岍整日闲得手上套个弹弓玩,从府衙回到军营立马卸了甲去重甲队找人耍蹴鞠,饭都不吃。

重甲队今日一个赛一个忙,谢岍抱着藤鞠找到重甲队队正武清理时,后者正在做裁判。

校场外道上有小二百号的重甲士兵们正着全甲带盾戈分批跑步,武清理嘴里叼着竹哨子监督训练,见营长穿着便服晃晃悠悠过来,盯完最后一圈跑步的武清理弯腰抓起一把碎石子塞给自家营长,说:“今日兄弟们训练任务重,没空陪你,你自己出门找外面的小孩耍,啊!”

“福生无量。”谢岍装起可以用来打弹弓的碎石子,谢过武清理后抱着球蹦蹦哒哒去找轻步卒队。

轻步卒队队正钱万升不在,队里兄弟们正热火朝天练习攀爬,见谢岍抱着球来就嚷嚷着要和营长比攀爬,营长自然不甘示弱,当即撸起袖子要和轻步卒比打弹弓。

队正不在的轻步卒小伙子们活泼的很,昨夜吃羊肉吃坏肚子的轻步卒队某班长钱万斗刚从茅房窜稀回来,一见那瘦高身影终于出现,裤子都不及提好就碎步跑过来。

只见钱万斗一手提着裤腰带一手用力拉住谢岍手肘,微微弯着腰悲催控诉说:“营长我可得向你反映反映这事了,那库房他分羊肉怎么还能捡着好坏不一样分呢?弓//弩队的去了就净给好肉,我们去了就只配领赖的,日他娘净吃得人跑茅!”

“那不还怪你不行?”谢岍笑着往钱万斗屁股上搂一脚,说:“你咋就不能跟将苏哈处好关系嘞,有本事你也让他请你喝酒吃肉唱歌跳舞……你这什么表情?”

猛然弯腰收腹夹腚的人表情变得非常痛苦,与谢岍四目相对后转身就再朝茅司方向奔去,有人在后头起哄说:“营长把万斗的屎踢出来喽~”

“我日你娘的安匀伽,你窜稀的时候别让爷知道!不然有你好看!”钱万斗的骂声远远传来,男人们一哄而笑,热闹的很。

恰时营厅守厅小卒十六七岁的柳万大跑小跑过来,给笑得阳光灿烂的营长抱拳说:“启营长,辕门外有人找,说是您……!”

“一二、杀!杀!”旁边操练刀法的普通士兵们扬起一波口号盖过了守厅小卒柳万的声音。

“没听清楚,大点声,是谁找?”谢岍笑起来时眉眼间的凌厉匪气化成钩,直勾勾钩人心魄,这种容貌骨架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

守厅小卒柳万深吸一口气沉于丹田,大声喊说:“你妹!”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

六尺在一米八

谢岍久在军中,身上可能会带些粗鲁,后期会慢慢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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