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追只想叹气：“我所说属实，我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人。”

“你最好是，本座不喜欢听人花言巧语，我更相信自己看到的。”

苏追抿唇不语。

片刻，轻声问：“那您在我的灵府看到了什么？”

宿九州一顿。

苏追没等他说：“既然您不相信我的答案，那我等着您自己的，好吗？”

宿九州神色微凝。

他投下目光，与苏追的眼神交错。

这个姿势和距离，既像亲密爱侣的耳鬓厮磨，也像是死敌的对峙。

宿九州想起，苏追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种震惊与错愕、激动和灰心。

在那之后，他仍会想起。

他沉声：“你……”

“宗、宗……啊对不起我、我走错了。”

冒失的弟子在走廊一端冒头，被眼前场景震惊，迅速缩回去，人都变结巴了。

苏追退了一步。

宿九州不悦：“什么事？冒冒失失，回来。”

弟子好尴尬，硬着头皮往前挪：“没有什么要紧事，弟子们自己能处理，您、您忙自己的。”

宿九州冷冰冰望着他。

弟子赶紧说：“是我们抓到的那几个巫门人，他们有点奇怪，但岳主事刚才率人去巫门了，所以我……”

宿九州一拂袖子，“在哪？”

是要去的意思。

弟子长呼口气，快步跟上。

宿九州却停了脚步，回头不耐烦道：“愣着干什么？”

弟子好紧张，他没愣着，他就是没宗主修为高所以走得慢……这时鼻尖嗅到一种淡淡草木气息，清隽的青年从身边走过，到宿九州那里去。

宿九州等到他，才继续走。

弟子擦了擦汗，哦，不是说他。

他眼观鼻鼻观心的走在二人身后。

依稀的，不小心的，听见苏追与他家宗主说话，内容大概是“美人计”、“连弟子靠近都没发现”之类的，并且他家宗主没甩脸子和骂人。

是弟子震惊到想拍下来发全宗新闻头条的程度。

……

宿九州去见了那被捉的几名巫门人。

不同于道盟人进入东区后的行动轨迹，岳晋一进来，直奔幕后主使。

那日北门前来谒见时，他已经留了心眼，设下追踪咒法。进入东区，他闻到咒法气息，立即追了去。

于是在巫门人察觉事情败落，想要跑路之前，他将几人抓了出来。

巫门并非歪魔邪道，巫门祭神也有万年传承，和道门理论上可以平起平坐。

道门要抓他们小辫子，得抓的有理有据、证据清晰。

宿九州到时，地上已经摆了一排人，有的死，有的活。

死的既有诡修，也有道盟人，诡修没人管，横七竖八的扔着，道盟人则被同门认领，一个个如丧考批，有人默然落泪，有人愤怒鞭尸，当然是鞭诡修的尸。

活的这边，零星几个，打头的宿九州见过。

对方是巫门北坛的什么副使，双膝跪地，牙关紧咬，面部青筋突起。

弟子正审问他，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我、我们，被人操控，身不由己。”

“哦？”

宿九州走到他跟前，令弟子一惊。弟子赶忙行礼，被宿九州抬手制止。

俘虏的说话声音太小，字句含糊，宿九州只有俯身凑近，才能听见。

宿九州靠近的一瞬间，对方眼神闪过狠厉，他陡然暴起，四肢躯干伸长，挣脱束缚，用头颅向宿九州狠狠砸去。

“宗主——！”

四下惊呼，但宿九州面不改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身边的空气出现无形的波动，那人被吞没，□□挤压，变成一张饼，全程不到三秒钟。

周遭一片静默，只有偶然没抑制住的倒吸凉气声。

宿九州微眯眼睛，他从这个人的尸体里看见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你说岳晋已经率人去巫门了？”他侧头问弟子。

“是。”

他应付不来，宿九州心想，可不要把师兄这独苗苗给看丢了。

宿九州顺手拔了一个弟子的剑，随意拎在手中，“围住此处，别让人靠近，叫法宗少划点水，过来净化。”

“是！宗主，我们——”

话音戛然而止，宿九州已经御剑拔地而起，直接冲入云层中。

还真急的很。

众人皆愣。苏追上前两步，站在宿九州离开的位置，四下看了看。

他心中一动，面色倏地冷了下来。

……

岳晋又一次躲开同门的剑招，后背重重的撞在一处铜制柱子上，疼的他脸都挤在了一起。

眼下一幕让他双目发红。宽阔的巫门北坛神殿之中，几处方脸阔目巫神像高高耸立，静静看着殿中厮杀，一身黑色皮裘衣的瘦削老人闭目坐在台阶上，嘴唇开合，念着什么。

岳晋知道自己轻敌了，他没有想到，巫门会出这种变故。

巫门北坛全体，都已经被吸走魂魄，变成傀儡了。

短短一刻钟，他们的人已经有了严重损失，弟子心智迷失，剑尖指向自己人。

岳晋让自己打起精神，擒贼先擒王，他调动全部修为，冲向台阶上的老人。

老人一动不动，在他的剑快要刺中自己时，睁眼，一勾唇，表情阴冷诡秘。

岳晋心里一突，意识到什么。

咫尺之隔，对方的脸从苍老变为年轻，森森双目变得茫然无辜。

这是他自己的师弟！

岳晋瞳孔骤缩。

剑尖刺破衣物，正当千钧一发之时，只听金属相交的铿锵之声，一把剑从旁穿来，把他的剑打掉。

那剑使的飞快，虚影一闪，如蛇般灵活，朝他身边空气刺去。

这下却刺中了实物，剑下血光四溅，老人发出闷哼，身影浮现出来。

岳晋被一袖子拂到一边，屁股墩落地，到了十尺外的地方。

其余弟子也忽然都醒了神，茫然的看看周边，惊恐的把指向同门的剑收回背后。

前面两人交手，越打越高，飞到半空中。

一只金刚罩落下，把弟子们拢在一起，保护了起来。

“是宗主！”

大家发现是宿九州及时到来，一时激动万分，安全感爆棚。

就是没想过，要真那么安全宿九州给他们罩个罩子做什么。

神殿在他们的交手中开始震动，几根柱子上的巫神像竟然睁开眼，虚影走出，附进老人身上。

宿九州注真气入剑，向前劈去。

这种程度的对撞，使得空间都开始扭曲，落在屋檐外的鸟雀全都扑棱着翅膀飞起。

但宿九州拿的毕竟是随手拎来的剑，不过几秒，剑身出现裂痕，碎片一片片的往下落。

他拧紧眉心，寒光之中，面目森冷。

剑气从他身上涌出，林海生风，窸窣作响，一声尖啸陡然划破云霄，长剑混杂在剑气之中，直刺而去。

巫神之力逆着剑气来，争斗之中，或有消散，或有冲到宿九州跟前的。

两边的对峙只有几个呼吸，剑气把老人尽数吞没。

金属寒光照亮了整个神殿——

巫神人柱像砰然倒地，砸的天摇地动，建筑的梁柱都开始抖。

无人能直视这份光芒，弟子纷纷别开头，捂住眼睛。

老人从半空摔落，砰的砸在地上，头破血流，身体抽搐数下，接着没有了动静。

宿九州脚尖点地，轻慢落下。

他气息翻涌，喉头腥甜，口齿间有了铁锈气息。

但他不动声色，运息强自压下，迈出步子，到已死的老者面前。

他的眼神下落，意味难辨的停在那张苍老的脸上。

他眼前的，是巫门祭坛的左司使重华，半神系列的强者，灵盛时就已在了。

那个时候，巫门还不分南北，道巫两门友好邦交，老巫主带着数名门徒到昆仑天极宫来，把两门的弟子都凑在一起上课。

宿九州静立几息之后，终于弯下腰去，为他合上双眼。

老人陡然尸动，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

宿九州一动不动。

重华生前留了一份法力，向他耳中秘密传音，“告诉他们，天劫，没有结束，一定要……”

重华面目忽又狰狞，双眼翻开，白森森一片。

宿九州迅速一剑刺下去。

尸体像砧板上的鱼，跳动了几下，最终归于死寂。

宿九州维持那个姿势许久，终于缓缓站起来。

弟子们都茫然的看着他。

甚至带一些畏惧。

宿九州是稍冷些的性子，平时不假辞色，对人没什么笑脸。但他们毕竟是剑宗弟子，宿九州是他们宗主，对他们总归还是不会真凶。

所以这是印象里第一次，碰到他这种表情神态。

紫袍静静垂落，他纹丝不动的看着那具尸体，表情冷的可怕，目光深处，闪着嘲讽的光。

过了很久，他终于动了，步行着向殿外走。

背影在昏暗的光里、在高大青铜门下，像被光尘拢上一层纱，料峭孤寂，与世隔绝。

又一会儿，弟子从金刚罩下出来，有些畏惧的探头看看门口，又看看地上的尸体。

“别看了，”岳晋走过去，双手并用将老者的尸体尊荣整理好。

弟子都很吃惊他的动作。

“这是重华巫使，与我师父、宗主年少是好友，这些藏书馆都有记的，你们平时少看手机，多看点书。”

弟子愕然。

“重华巫使，当年出了名的英俊潇洒落拓不羁，走哪儿都有一堆女仙跟着，哎……可不是这模样。”

他应该是被某个古神附体了，巫修死后有时候就是会这样，被不知道哪个神像里的残影拿走身体。这一团事，大概也是那个东西搞出来的。尸生胎生于神尸之侧，对他们来说是大补之物。

岳晋长叹一声气，把重华眼睛合上。

他半跪在那里，忍不住回头，看向宗主离开的出口。

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