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争执，在苏追眼中，像无声黑白喜剧，每个角色、每个行动，都带着滑稽。警方的来到终结了这一切，叔伯等人满脸悻悻然，让出一条道路，苏宏盛的棺椁被放上灵车，缓缓驶出这地价高昂的富人区。

灵车经过了集团门前的大路，放慢速度，高大写字楼中，一张张脸贴在玻璃上，注视着这里曾经的皇帝狼狈退场。

苏追以身体不适为由，并没跟去送行，苏家的仆人们大半去了殡仪馆做事，家里显得冷清清的。

苏追推门去浴室，稍作梳洗。

他擦干净雾蒙蒙的镜子，从中端详自己，肤色苍白，脸颊瘦削微凹，眼下有些青色，整个人的状态都是疲惫的。

七年前，他还不是这个样子。

摇了摇头，他拿起弄脏的外衣，向外走去。

外衣上有几滴乌黑的血迹，那是“大师”作法时不小心溅上的，不知道是什么兽类的血，腥臭味隐隐的布在房间里，叫人闻得有些不舒服。

笃笃笃。

有人敲门，苏追认为是阿姨过来了，自然打开。

看见来者的一瞬间，皱起眉头：“谁让你进来的？”

对方是刚才的大师。

但这人明明被保安给轰出去了的。

大师穿着影视城款道袍，戴着假羊胡子，双目浑浊，眼白里都是黄色的斑块和血丝。

他语调嘶哑：“苏追，你杀了我。”

“你亲手杀了你的父亲，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不肖子，你会遭到报应的。”

“人在做天在看，弑父的因果你担下了，日后你不得好死——”

出手快如闪电，苏追掐住他的脖子，将之狠狠压在墙上。

琥珀色双瞳里，倒映出大师的脸，那脸上的五官移动了位置，变成了苏宏盛的样子。

“是吗，”苏追轻声说，“那你看看，现在是谁不得好死？”

大师喘不上气来，胸膛剧烈起伏，他拼命挣扎，脸越发涨红，青筋突出。

苏追的声音称得上温柔，但说的话却诛心：“你知道吧，你对我来说，连蚂蚁都不如。”

苏宏盛暴怒，大师的身体剧烈的抖动，眼球仿佛要爆了出来。

苏追却不为所动，掐着他的手像一块炽热的烙铁，烧的魂魄都在冒烟。

但这个时候，大师忽然静了下来，他甚至诡异的笑了。

“你躲不掉的，”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悠长、凄冷，像地道里的厌氧生物，“你会来找我的。”

苏追瞳孔骤缩。四周场景陡变——

华美的别墅变作了血腥的祭坛，四周黑雾缭绕，断肢残骸遍地，没有脸的半大孩童正趴在地上，贪婪的吮吸血肉，这是祭祀成功后长大的尸生胎。

一行人匆匆赶至，着道盟各门派的服饰，向祭坛中央发出攻击。

各色法宝往里砸，却都像是给孩童挠痒痒。

祂随手抓了一个修者，信手撕成两半，在血雨里发出高兴的吱吱声。

直到一柄长剑破空而来，扎进祂的头颅里。

祂痛的嘶叫，满地打滚，剑仙则从天而降，穷追不舍。

追到边缘，金龙从地下钻了出来，自下而上贯入孩童身体，巨大的冲击力让剑仙后退了数步，而等砂石灰尘落下后，映入眼帘的，却是脊背寸寸翻转、抽条拔高后的邪物。

那邪物从黑雾里直冲出来，双瞳赤红，脸却生的无比美丽。

剑仙微怔，但旋即提剑上前，灌入全部修为，使出一招——

苏追瞳孔骤缩。

剑刺进了他的胸膛。

那种痛传至五脏六腑，乃至于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

——苏追陡然清醒。

他后退数步，背心抵靠在墙上，左手握住剑。

天璇没有伤到他实处，只是割坏他肩头衣服，把他从幻境中叫醒。

额上冷汗浸湿了鬓发，苏追闭了闭眼。

大师因此挣脱了他，瑟瑟发抖的蜷在角落里。

大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就是看苏家好像人走光了，想倒回来偷点什么值钱东西，怎么会一晃神，被人家抓包了！

他慌的不行，连滚带爬的跑，在楼梯失足跌落，发出巨响。

别墅里余下的几名佣工听到声音，连忙赶来，大呼小叫的发出“你怎么跑进来的！”、“警察呢警察呢”等声音。

苏追按住太阳穴。

佣工想要上来和他请示，被他抬手制止：

“送公安，我自己静静，不要上来。”

佣工识趣的停下脚步，没来打扰。

苏追仿佛被钉在原处。

他从装修的金色装饰条里瞥见自己，双眼赤色未褪，似乎是还留着血腥残影。

他告诉宿九州，诡瞳常让他看到奇怪画面，是真的。

但他没说的是，主角都是自己。

天璇浮在半空中，用剑柄部分在他脸颊轻蹭了蹭。

苏追伸手握剑，低声说：

“没事，回吧。”

天璇仍在，没有归入灵府。

苏追觉得奇怪，又命令一次，还是同样。

天璇剑在发烫，剑身上旋转着小型气流。

苏追伸手触碰，却被气流中的刃割伤，血滴入剑身的凹槽处。

天璇终于归回灵府。

天色已经暗了。

苏追重新梳洗，回去自己房间，却见露台门没有关上，风把白纱帘吹的沙沙作响。

露台上，有一个盒子，用丝带扎好了，上面放了古朴的信笺纸。

苏追一愣，旋即四下寻找，只是什么人也没有看见。

苏追弯腰将盒子抱起，放进自己房间桌上。

他抿唇，脸上表情回暖。

更晚一些，苏追听说车队在送殡仪馆的路上出了问题，苏宏盛的棺椁不知道为什么翻了车，摔进送垃圾的大卡车里，被匆匆铲起来，带去烧。

员工打电话请示他，问是否要追责，苏追说，他父亲向来宽宏大量，不会计较，所以就算了吧。

按云城风俗，葬礼需要持续三天，让亲朋好友前来哭丧。

但到第二天的时候，灵堂前已经门可罗雀，于是在当天下午，仪式匆匆的完成了，送行的人都散了。

苏追在这个时候才乘车到。

其他人体谅他痛失亲人身体虚弱，没有太多说法，而有意见的……早就表达完了意见进局子了。

苏追礼貌的向其他人道谢，感谢他们的帮忙，又婉拒了数人的陪伴，独自进了公墓里。

他径直朝里，穿过松柏默立的长路，找到了一处长了小花的墓碑。

将怀中抱的一束百合、一束康乃馨放到她面前，苏追用袖子擦了擦女人的像。

他和他的母亲长的非常像，五官上根本是共用一套，但气质的话，他母亲温婉多情，而他则要忧郁许多。

苏追凝视了她片刻，微微笑起来。

旋即，转身离开。

他乘车半小时、步行十多分钟，却只见这短短的一面。

“为什么是两束花？”

苏追身形微顿，转过身去，看见宿九州。

“宿宗主。”

“你和你母亲倒生的像，”宿九州道。

苏追抿唇：“还没感谢您送来的东西。”

宿九州懒懒：“为什么是两束？”

不知道他这哪门子好奇心，苏追笑道：“一束我自己，另一束是替……替另一个家人。”

“闻倦之？”

苏追一愣。

宿九州伸手，抚在他眼皮，问：“我和他，很像吗？”

苏追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困惑。

半晌，才一字一句说：“一模一样。”

“可问题是，”宿九州慢慢的说，“本座也看过、问过他长相，没有半点相似，”

“我取了他的生辰算卦，他前世今生皆有踪迹，与本座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却将我的天璇、我的剑心，都赠给了你，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苏追素白的脸上尽是茫然，“我不知道。”

宿九州望他片刻。

收了手，说：“本座明日约了宗亚禅师，你不要失约。”

苏追心脏漏跳一拍。

“你是怀疑有人使用了因果之术？”

宿九州颔首：“你还有点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