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域宁把人赶出了医务室。

他盯着那扇门自动关上，这才慢慢向后靠。后背贴上椅子，清洁布有些发冷。

深呼吸，他对自己说。用力吸气，再慢慢呼气，平复自己的心跳，将过快的跳动和扭曲的愉悦一起平复。

……刚才，漆雕复是什么表情呢。

迷茫、空白、惊讶，以及被揍了一拳般的……

他抬起头，用胳膊压住自己的眼睛。

……好喜欢。

喜欢看到对方露出那种表情，被针刺、被戳痛，混乱、震惊、痛苦……

他咽了咽口水。

停下。姜域宁，你必须停下。

个人终端就是这时响起。

他甩头驱散脑海里兴奋的迷雾，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

“……元帅？”

“嗯？”军部的元帅，阿加雷斯，在通话那头回答，“你怎么了？”

“我的声音很怪？”姜域宁吸了口气，“抱歉。您有事吗？”

“真冷淡。”

“您有话可以直说。我不是能听出弦外之音的那种聪明人。”

阿加雷斯在那头笑起来。他的笑声就像在故意哼唱。

“我讨厌你。”姜域宁突兀地说。

“啊。但我喜欢你。”对方慢悠悠地回复，完全没有被伤到，“你喜欢忍，而我想看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姜域宁再次吸气。每次听到这句话，他都觉得自己脑袋里有根血管突突直跳。

那不是愤怒。

那是难以抑制的兴奋。

他想把通话那边的军部元帅抓起来，撕裂对方的喉咙，用对方的血涂抹对方的办公室，然后——

他用力按住自己的太阳穴。

“呼吸真快啊。”阿加雷斯依旧慢悠悠的，“何必呢？想杀我吧？来我身边就好。你的基因属于猎人，你不能留在猎物的群体里。”

“滚。”他顿了顿，“……抱歉，元帅。”

“这么想给我一拳，怎么就留在医务室里？”

“我讨厌我的基因。”他咬字清楚地回答，“我不接受我像我的父亲，我更不能背叛我的母亲。”

对方沉默下来。姜域宁第三次吸气，他全身都是冷汗：他忽然发现自己在和帝国军部的掌权者发脾气，而正因为这里是“帝国”，“掌权者”尤其权势滔天。

“啊……你还在这么想啊。”阿加雷斯的回答是打了个哈欠，“那你慢慢想，我等你想通。”

他的火气又有点起来了：他觉得自己在打棉花。这可不行。无论因为什么，被攻击的猎物应当感到疼痛并开始咆哮，而非——

“我可不是你的猎物。”那一边，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阿加雷斯提醒他，“回见，我亲爱的域宁。”

姜域宁把个人终端扔到一边。

他再次闭上眼，放任自己沉进思绪。

他的母亲。他的家——他曾经的家，在那片贫民窟里。沿着学校走，顺着河流，越过小小的土丘，便能见到那片贫民窟。无论什么时候，那里都充斥着噪音，风、谈话、东西倒塌和殴打叫骂混在一起，就是他出生的地方。

他的母亲做那种生意。

但他从未在她的事上撒谎。

她喜欢穿深色，这样的衣服不容易弄脏，可以省一点清洗费。她会在阳台边梳理头发，因为家里缺乏光照，只有阳台边会被太阳照亮。她很瘦，也没有挑拣食物的机会，仅有的食物由他们两人分享。她负责家里的全部开支，因为那时候，姜域宁还不到四岁。

当然，她在晚上工作。

在姜域宁小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她也不知道。Beta不容易怀孕，所以，客人们不需要分心避孕。在这个可以靠药预防那种病的时代，这确实是那一行里的优势。

她和姜域宁都不喜欢这优势。没人会喜欢这种优势。

在姜域宁的记忆里，她是一团深色的影子。她的体温比他低，于是，他会将她的手捧在小小的手心，希望能暖热她。

但她总是冷的。

尤其是被客人殴打、流着血蜷缩在角落里，害怕弄脏被褥时。

姜域宁对很多次殴打只有模糊的印象。他唯一记得清的一次，他也不知道客人是谁。但他记得自己拿着一根外面捡回来的金属条，那根金属在锻造时就有防锈处理，每个面都熠熠反光。

他用这东西给那个客人开了个洞。

那时候，他握着自己唯一的武器站在她身前，客人的血浇了他一脸。

那个成年Alpha一边拼命喷伤药，一边怒斥他。但是，他就那么站在那，握着那根金属。

他还没有它长，但是，当他握紧它，成年Alpha也不敢再动手。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那些看起来高高在上的、会发出很大声音的、随意摆弄母亲的家伙们，其实很容易解决。

——只要动用暴力就可以。

然而，同样的，当他看着那家伙狼狈逃窜，当他感觉金属的棱角硌着自己的手，她慢慢贴过来，从他身后抱住他，垂落的长发带着另一种血味。

“域宁，”她恳求他，“不要依赖暴力。”

“为什么？”

“暴力能解决一些问题，但会造成另一些。”她搂紧他，胳膊和金属条一样硌着他的骨头，“你总会发现，如果你只知道暴力，那还不如不知道。”

“至少可以帮到你！”

“我知道，”她像说一个秘密那样对他耳语，“但是，域宁，你的暴力只能用来帮助他人，而不是用来满足自己，好吗？比起我怎样……请成长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域宁，你生在这里，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在那繁华的、能挺直腰杆的地方生活，在那里，人们选择真诚的言语，而非相互攻击。”

暴力是一种错误。

她说，仅仅是因为他们生在错误的世界，于是暴力变得理所当然。但是，在更多的地方，暴力是一种错误。

不要做错事，域宁。你是我的孩子，我希望你走大路、行正道，只有这样，你才能走进光里去。

姜域宁慢慢睁开眼。

医疗室的光是纯白色，比日光更白、更惨淡，笼罩着他一人。

生在那里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光。他们能见到各种颜色的灯牌，能爬到房上去享受阳光，但真正的光，是要遇到，才明白。

必须得有那么一个人，抱着一袋零食，气喘吁吁地向你跑来。你看到他的发丝在夕阳里闪亮，看到他眼里满溢的欢欣，你才会明白，她口中的真诚与光，究竟是什么。

……也是那一刻，生在错误、行在暴力里的人，才会忽然明白，原来自己当真一直站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