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公子会一直跟随杜煜川么？即便以后你们有些事情上意见相反？”

“是。”喻知行一脸正色。“至于意见相反，不瞒姑娘，我们意见相反的时候挺多的。”

“姑娘不必试探我，我的目的，只想证明，我选择的人，才是对的。甚至杜大人也的确是一个谋士最好的选择。”

“你想向谁证明？”

喻知行脸上的笑一收：“这便是在下的私事了。”

杜月钲不是不识趣的人。按理说，问到这里，答案已经出来了，她也没必要再去追根究底。

但，杜月钲看着喻知行，这个人，其实有点意思。她便没有就此收手。

“好，那我换个问题。喻公子对皇家正统怎么看？”

“不怎么看。我若是看重正统，就不会选择杜大人了。”那个时候他有更好的选择，杜煜川的身世，可谈不上有多么的正统，只不过现在是朝廷诸人没有选择的选择罢了。

“那你也不在乎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是不是姓杜？”杜月钲几乎要把话挑明了。

如果喻知行并不是她认为的，对杜煜川的打算一无所知，这样其实对杜煜川很危险。

但杜月钲想知道。

此时并不单单是好奇了。

喻知行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甚至可以直接觉得杜煜川的那个想法日后能不能实施。若是喻知行坚持读书人的忠，那杜煜川的流言，怕是白放了，反倒可能最后被挑明，混淆皇室子嗣。

喻知行坦然看着她：“为何一定要是姓杜？一个君主，最重要的是他能不能做好一个君主该做的事，而并非血脉传承。”

“我以为，你们读书人比较死板，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是不是你们效忠的杜氏皇族很重要。”

“大多数时候，是这样的。毕竟若是他姓，当是乱臣贼子。”但他当初，就是选择了一个叛臣之子为主。“但也有些人不一样。”

“比如你？”杜月钲含笑。

“比如我。吾私以为，大乾并非杜氏的天下，而是百姓的天下。”喻知行的眼中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光，“姑娘最近去过泉州吗？”

“没有。不过我以前去过。”

“姑娘应该现在去泉州看看。”饿殍遍野。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①

“我以前去过，也一样。”杜月钲笑笑，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毕竟，当初她自己就差点被人吃了啊。

“天下大势所趋，京城的杜氏皇朝，快完了。”外敌攻不破大乾的城墙，越不过边境，但大乾依然快完了。

这话是十分大逆不道的，尤其从一个饱读诗书的人说出来。

杜月钲看着眼前的这个瘸腿书生。

这人远比他的外表看上去要狂放和叛逆。

难怪能和杜煜川玩在一起。

“不瞒你说，我一开始还真是你想那样。”

“哦？”杜月钲上身往前凑了凑，感兴趣的问道：“是什么改变了你？”

是什么改变了他？

是这遍野的白骨，是大乾各地的良民纷纷被逼成了土匪，是当时的永和帝因为亲政牺牲的那些人命啊。

还有杜煜川。

喻知行回想起他被杜煜川从乞丐堆拖出来，养好了伤以后，杜煜川对他说过的话。

“你读了很多年的书，学了这么多的东西，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功成名就？卖与帝王家？

“为了实现心中抱负。”当时的喻知行说。

“你中了状元，当过官，你实现了吗？”

没有。

他只看到权利争斗。他觉得一开始的永和帝是因为想要亲政，有一番作为，后来他发现，永和帝只是想要权利罢了，想要帝王的权利全部为他所有，在和安太师的权利斗争中肆无忌惮的伤害那些无辜的人。

他看到他曾经的同窗好友被权利侵蚀的已经变了模样，成为了一个合格的“政客”。在政敌的暗示下，利用他的信任，打断了他的腿，让他永不能入仕。

或许还是有一分情谊在的。

曾经的同窗看着断了腿的他，眼露悲悯：“之行，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再也不要回来了，否则你会没命的。”

可他并不想要这一份同情。

“你我同窗数十载，你的抱负呢？你的初心呢？”

“之行，你还是这么天真，你所坚持的，在这个朝廷已经成为了你的催命符你知道吗？”

他离他曾经的抱负，越来越远。

“读书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学成之后，卖与帝王家。”

“卖与帝王家之后呢？”

“之后？之后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是啊，所以你最后还是为了天下百姓。”

杜煜川很认真：“你来帮我吧，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喻知行收回思绪。

“杜姑娘放心，我知道大人大人想要做什么，也无所谓。只要他能给我想要的。”他不在乎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是谁、有没有杜氏血脉；他只在乎，那个人，是不是有君王之德、君王之谋。

杜氏正统？

或许以前，自己是在乎的；但现在，喻知行觉得，杜煜川说的其实是对的，谁当皇帝，他喻知行最终的目的，都不是为了爬到更高的位子。

他要证明给那些已经迷失了本心的人看看，他一直在坚持的东西，并不是天真，而是他们自己变了。

本心不坚，摇摆不定。

更何况，杜煜川本身，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杜煜川那样的蔑视皇权，厌恶杜氏，却还要去争。

他想看看，杜煜川最后，会不会变得和所有的帝王一样。

杜月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大，清脆的声音传出了院子。

原来，一个个的，都挺叛逆。

挺好。

本该如此。

正统？那是什么东西？几百年前，杜氏的正统不也是从别人手里夺过来的吗？

血脉啊，若是能换这一身血，她和杜煜川都挺想换的。

可惜，她当初只换了皮。

......

不得不说，和喻知行谈的一番话让她通体舒畅。

她心情更好了，饭都多吃了半碗。

对比纪岚，她好像更没心没肺了。好在她院子里都是自己人，除了纪岚，也没人说什么。

“你听了院子里的流言吗？”纪岚问道。

“？”万万没想到，居然是纪岚先问的。“哦，听说了。你不介意吗？”

纪岚茫然：“介意什么？”

“他们都说里面是他的侍妾生下的孩子。”

“嗨呀，那不是假的么，里面是谁的孩子我再清楚不过了。再说也没几个人敢在我跟前说。我就是和你说，你不要介意，要是介意就去和管家说，发落了碎嘴的人也就是了。”

“......你心真大。”纪岚一看就不知道杜煜川的打算。

算了，自己就不多事了，让杜煜川自己解决吧。他和喻知行两个凑一块，啥事都能解决。

不论朝堂上是怎样的腥风血雨，崇州杜府内是怎样的摩拳擦掌，这些都影响不到杜月钲。

杜月钲闲了下来。

她现在每天的日子，就是养养伤，研习一下医术和药草，制作一些丹药，再去海棠苑看看孩子，争取和陆安禧相处的更和谐一些，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这种日子过久了，那些打打杀杀的仿佛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杜月钲的病情在这种平静中一日好过一日，能站立行走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她最近好像也很久没有想要杀人或者无缘无故发火了。

这让杜月钲很开心。

时间果然是一剂良药，平淡温吞的生活，让杜月钲身上的杀戮气息逐渐减弱。

真奇怪，以前自己怎么看什么都烦，经常想掀桌子杀人呢？

杜月钲不解。

她最近比较闲，于是开始研究喻知行的腿。

说实话，喻知行的腿从她见到的第一面开始，就一直瘸着，但杜月钲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医治。杜煜川也从来没有要求过，喻知行更是和她没有交流。

但是自从开始和他接触，杜月钲突然又想要治了。

她太闲了，再说喻知行这个人的性格很对她胃口，她才想到，可以帮他治一治。在和医术相关的事情上，杜月钲从来充满了干劲。

喻知行一开始是错愕的，他已经接受了自己要一辈子这样走路，所以即使杜月钲出现的时候，他知晓杜煜川的难处，也没有请杜煜川从中说和。

但是突然之间，他的腿又有希望了，惊喜来的太突然，喻知行对此很是感激。他之前也遍寻名医，杜煜川也花费了不少心思，但是都说没办法医治。到后来，喻知行干脆放弃了，其实他这样也很好，可以帮他牢记之前的痛楚，让他铭记自己的初心。

被迫习惯了是一回事，但是谁不想做个正常人呢？

子夜时分，喻知行忙完公务上床，看着自己的腿，失笑，原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原来那只是迫不得已的自我安慰，他是多么的渴望，能再次正常的行走。

只是现在不是个好时候。

杜煜川远在朝堂，他这边，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事耽误公务。

杜月钲也不勉强。左右瘸了腿的人不是她，她能主动开口医治，已经是她用掉了她极少出现的同情心了。她仔细研究医术，确定自己可以做到之后，也就不再主动提起。

杜月钲发现，自己原来可以过得很好。

远离了神宫，即便没有陆明渊，她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这样就够了。

虽然陆明渊走的那几天，自己有些不习惯，夜里还是经常睡不着，但是还好，她没有失去自我生存的能力。

她十分确定，这种心态就是她想要的。

虽然偶尔会想念他。

但并未到深入骨髓的地步，她也并不会辗转反侧只为了思念他。

一切都刚刚好。

注释：①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出自曹操的《蒿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