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迎秋，草木葳蕤。
皇家猎场内，旌旗飘扬，人声鼎沸。
此时此刻，许多贵族子弟们正身着一袭袭色泽艳丽的骑射服，跨坐于匹匹良驹之上，整齐列队等候于围猎场入口。远远望去，当真是好一派英姿飒爽之姿！而女眷们则围坐在距离猎场稍远些的看台上，含羞带笑地瞧着入口处相貌俊秀的儿郎。
前来参加贵胄围猎的这些皇亲国戚大多居住于都城翼安，平日里或是为了打消天泽国国君的猜忌，又或是当真只想过闲散富贵的日子，通常不敢随意远离都城，因而对翼安之外的风土人情所知甚少。现在恰逢举行这颇具边陲游牧之风的围猎赛事，即使只是射射草木扎成的箭靶，没有放入真的野禽走兽，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盛事。
是以，此时皇家猎场内自然是沸沸扬扬，一片喧腾之声——
只是未免太过聒噪。
人群中，萧越泽冷静地瞥了一眼周遭喧嚣的群众，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此刻，萧越泽着一身烈焰胡服，骑于一匹鬃毛洁白的河曲马上，正耐心地在西侧入口等候入场。
“哎呀呀！这位哥哥借过！”突然自侧后方传来一阵清脆之声。还未待萧越泽反应过来，就察觉自己的马背蓦地一沉——
竟是一个身穿鲜红骑射服的少年若离弦之箭一般，自侧后方迅疾掠出！
只见那红衣少年右腿一抬，当下一个只跨步，便不由分说地落到萧越泽的马背上，下一息足下一点，脚尖借力跃起，顺势于空中利落地一翻身，而后便旋身稳稳地单脚立在了入口处的木质门楹上！
萧越泽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见得那红衣少年径自举起方才一直握于手中的一把弯弓，又俯身从长靴中抽出一支长箭，搭箭、扣弦、拉弓、瞄准、脱弦，一长串动作一气呵成！
当下场内众人只听得一声“嗖——”的破空之音猛地在耳畔响起，待再回过神时，只见那猎场正中心的箭靶上，就已稳稳地插上了一只长箭！
“呼，幸好赶上了！”红衣少年这才长吁一口气，慢悠悠地下到地面。
大概是这开场箭实在是太过出人意料，停顿了几息，围猎场内才爆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喝彩之声。
“哎呀！小王爷！小王爷！”
红衣少年刚下到地面，还没喘口气，便被急急忙忙赶来的仆侍逮了个正着。
“小王爷，你也太任性了！哪有开场箭是站在门楹上射的啊！”
“啊呀，我这不是一时着急，怕错过时辰么！”
红衣少年好似极害怕仆侍的念叨，急急地躲过仆侍伸过来要拉他的手，将手中的弓箭随意地扬起一抛，不由分说地塞到仆侍的手中，当下便避开仆侍的纠缠，转身开溜了。
这原是开场的一个小插曲，萧越泽本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只是等到第一场比赛射靶时，好巧不巧，那红衣少年竟被分配到了萧越泽的边上。
“嘿！这位哥哥！”
清脆的嗓音再次响起，萧越泽闻声转头。看见的便是红衣少年正双手作揖，一本正经地对着自己躬身行礼，然而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眸却不知疲倦地眨着，一脸讨好卖乖的模样。
“我叫陆白川，是贤王爷的养子，”陆白川咧开嘴角，朝着身侧的萧越泽绽放出一个可掬的笑来，“方才因为赶时间，这才踩了你的马，真是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我们交个朋友如何？”
被人如此热情地询问名字，萧越泽可当真是头一遭。
“萧越泽。”顿了片刻，萧越泽还是轻轻地应了声。
“咦？这么说，哥哥你是太子殿下了！”陆白川闻言先是楞了一瞬，随即眸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哇，好巧不巧，我居然踩到了太子殿下的马，真是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萧越泽闻言嘴角一抽，他可真心不觉得这有什么荣幸的。
“太子殿下，你长得这么好看，想必射艺也定是十分了得！”陆白川直起身，朝着萧越泽挥了挥自己手里的弯弓，眉眼一弯。
“方才我的开场箭你也看到了，不如……”陆白川冲着萧越泽狡黠一笑，“我们来比过一番怎么样！”
萧越泽看了看陆白川神气十足的面容，面色平静地回过头，随即从容地拉开弓射出一箭。
“我们正在比。”
“哎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啊！”陆白川不满地撇了撇嘴，想要拦住萧越泽挽弓的动作，“这哪能一样啊！”
萧越泽微微偏过身避开陆白川伸来捣乱的手，又将一支长箭搭上弓，侧过头好意提醒道：“我已经领先你两箭了。”
陆白川却跺了跺脚，仍是不依。“太子殿下，你别扯开话题，你今日一定要答应我！”
一语毕，陆白川竟是顺势伸出手去——
“你！”
萧越泽一时不曾防备，只觉脑后骤然一松——
刹那间，素白绸带滑落，三千墨发倾泻。
青丝如瀑。
.
御花园内。
萧越泽只身倚在亭子的阑干上，右手正无意识地搅着自己的一缕青丝。
思绪流转间，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急忙收敛神色。回过身来，果然是陆白川到了。
“白川，你来了。”萧越泽仰起脸，对着近前的陆白川浅浅一笑。
“陛下，”陆白川不去理会萧越泽欲言又止的神色，皱了皱眉，环顾了下周遭，兀自开口道：“不知陛下将微臣叫到此处，是有何要事？”
“白川……”萧越泽看着陆白川面上明显不耐的神色，顿了顿，才略有迟疑地启唇开口，“这里，离皇家猎场很近。”
陆白川闻言眉头轻挑。
“白川，眼下立秋将至，合该是举办围猎的时节……”萧越泽抿了抿唇，出口的话语里也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期待，“你觉得，这次的贵胄围猎，要不要举办？”
这番话本是在小心翼翼地探问陆白川的意思。谁知陆白川听闻此言，却只是一挥衣袖，毫不在意地哂笑一声。
“这围猎陛下想办便办，特地来问臣有什么意思？”
一席话拒绝得十分干脆，萧越泽登时楞在原地，有些无措地攥了攥自己的衣袖。
“白川……”萧越泽嗫喏了几句，静默半晌，咬了咬牙，还是颇有几分不甘地再次启唇开口，“难道你不记得了吗？这贵胄围猎明明是……”
“我自然记得，”陆白川静静地注视着萧越泽的面颊，突然启唇开口，“这贵胄围猎，是你我二人初次结识的场所。”
萧越泽闻言有些怔怔地抬起头，脱口而出的话语里也不由得暗含了几分希冀。
“那……”
“陛下，”陆白川却是定定地凝视着萧越泽的瞳仁，倏忽间扬唇一笑，“你不会还天真地以为，我们还能回得去吧？”
一语出，四下寂然无声。
“呵。”陆白川瞥了眼萧越泽神色黯然的脸颊，嗤笑一声，转身欲离——
身后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陆白川面色不虞地回过头，视线里却蓦地闯入了一抹莹润的白——
“白川，你……可还记得此物？”
萧越泽双眸定定地锁住陆白川的眼，右手紧紧攥着白玉玦，手掌用力得似要青筋暴起，从咽喉处蹦出的话语颤颤，透出几分挣扎的恳求。
陆白川的瞳仁骤然紧缩……
.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眼见得被扯落发带的萧越泽竟气得不顾比赛转身就走，萧越泽怔楞了一瞬，急忙丢开弯弓拔腿跟上。
“太子殿下！对不住嘛，我不是故意的！你就大人有大量饶过我可好？”陆白川三步并上两步追上萧越泽，继续缠着他絮絮叨叨，“太子殿下，你看啊，现在你我都中途离场了，按规则算是主动弃权，就算你我扯平了好不好？”
萧越泽仍是不理会陆白川，兀自闷头向前走。
“啊呀！”
陆白川一眨眼，竟突然从侧面蹦到萧越泽正前方，萧越泽一下没收住脚步，一个猛扎便一头撞了上去。
“啊呀啊呀！太子殿下，你怎地生地这般结实？可疼死我了。”
萧越泽静静地看着陆白川疼得“龇牙咧嘴”，一脸漠然。
“休息区有御医。”
言罢，萧越泽又欲抬步便走。陆白川见状急忙拦住。
“哎哎！”
陆白川皱眉看了眼一脸不耐的萧越泽，叹了口气，顿了片刻，转而伸手在身上摸索起来，“罢了罢了，太子殿下，你这人可真是奇怪，不温不火，油盐不进，算我怕了你了。”
萧越泽闻言蹙眉，正欲辩驳几句，视线却突然被一抹莹润的白遮挡，萧越泽不由一愣。
“此为何物？”
“喏！这可是我父王前阵子刚给我的白玉玦，我可宝贝着呢！每天都要穿上红丝线佩戴在脖颈上才安心。”
陆白川炫耀似的举着白玉玦晃了晃，而后便不由分说地扯过萧越泽的手，一把将白玉玦塞进他的怀里。
“你？”
“现在给你啦，这下，你可再没理由生我的气了吧，嗯，太子殿下？”
陆白川对着萧越泽粲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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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给我！”
陆白川骤然厉喝一声，当即出手！
萧越泽不曾预料到陆白川会一掌袭来，一时不及防备，只好略显窘迫地侧身闪避。
“这是你送给我的！”
萧越泽急急地伸手格挡，却不料陆白川躬身一弯——
登时，陆白川一记右勾腿踢出，萧越泽冷不防中了这一招，当下便重心一歪，随即整个人直直地就要向后翻倒过去——
幸而陆白川下意识伸手托了萧越泽一下，两人才略有缓冲地一齐跌倒在地上。
“还给我。”
陆白川俯趴在萧越泽身上，紧紧凝视着他的瞳仁，死咬着牙，语气里尽是隐忍。
萧越泽将白玉玦紧握着放在胸前，仍是倔强地不肯松口，硬生生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略带哽咽的话来。
“这是你送给我的，你若想要回去，便先杀了我。”
陆白川双眸微眯，目光幽幽地瞪着萧越泽。萧越泽也抻长了脖颈，硬生生地与他对视。
两相对峙。
“呵。”
半晌，陆白川咬了咬牙，自唇边溢出一抹冷笑来。
陆白川面色几度阴沉变换，终是放开萧越泽，缓缓站起身来。
“你想要就尽管拿着，你以为我会允许你这么轻易地去死吗？”
陆白川愤愤地一振衣袖，拂袖而去。
“你想得美。”
.
几番凉薄刺人的话语。
一如曾几何时的眼眸。
其间寒意却直达心底。
心如。
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