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明月枕入穹窿，青州城内灯影逐人，声潮烈烈。
火色明淬，一条悄悄探入街口的灯龙眨动明睛，盯着数尺外踢着球灯的武人咧出凶牙，龙首忿忿地晃动几下，直追而去。
明光冲天而起，灯龙数百丈灯躯顿时穿入街巷，吞没行道的一地暗色，映出堵在街巷两旁的挤挤人流。
宁雪立在人群中，望着高举灯龙飞奔的一串长长人影，随同观者赞叹不止。
“青州城每年都会为青州城诞辰举办盛大的灯会，灯会上会有灯龙游城，青州城建城几年，这条灯龙就会做得有多长。”
宁雪心道。
小语飘在她身旁，瞧着张灯结彩的热闹街巷，眸中神彩耀动，道：“我还从没有看过这番景致。”
问仙梯器灵自诞生之初就无法离开问仙梯，她的职责是在弟子选拔时剔除奸细，为宗门选出一个个道心无尘的弟子。
事关宗门道统延续，除了那位早已死去的炼器师，决不能再有人能得知问仙梯能查看试炼者的幻境执念，所以她从不能问仙梯半步。
这次跟随与宁雪离开宗门，还是小语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
往日她只在登梯试炼者的幻境执念中见过几种灯笼，还从未亲自见过如此繁华的灯会。
人潮涌动，宁雪提着花灯走到高处。
“无论是苍南的奇景异色、东洲的壮阔山水，还是北海的万里冰雪，这天下有不尽的风光，以后小语你都能全看一遍。”
夜色蒙蒙，远处的江岸兀然升起数千盏明光，迎风散成一片，泼亮暗色天夜。
青州城百姓聚在江边放着孔明灯，祈愿来年一切平安顺遂。
小语眺着空中的满目明光，眉心朱砂一亮，轻轻道：“以后我要看尽这天地。”
*
夜半。
宁雪踩着一路月色拐过弯角，路过空无一人的隔壁院子，推开院门。
三足乌鸦正在桂花枝上跳来跳去，听见门边的动静，爪下一顿，探头冒出茂青枝叶。
宁雪走至桂花树旁，取出一盏花灯挂在檐下。
三足乌鸦叫了几声，双翅一振，扑到她脚边蹦了蹦。
宁雪低眉看它闪亮的双瞳，蹲下身，将花灯放到它身边，又伸手拍去卡在它漆黑脑袋上的几朵桂花，喂了些晶莹剔透的糕点，起身离开。
内室。
宁雪坐在蒲团，抬起手看了看系在手腕的平安扣，默然阖眸，牵动心神落入识海。
“这几天逛灯会的时候遇到摆摊的散修，联络散修联盟的符令拿到了，觅灵枝也在散修那买到了。”
小语困乏地打了个哈欠：“宁宁，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呀？灯会都来回逛了五六遍了，虽然明天还有一天灯会，但再去也没意思了，话说回来，你都给魔头写了二十五封信了。”
宁雪思忖了一会。
在于家得到一袋能联络其余邪修的符令之后，周冉就找来了几个同门帮手，带着她一起跑到邪修窝点布下重重陷阱，熬了几个大夜，经历数场混战，终于把那里的邪修一网打尽。
但由于过度耗费精力，周冉和随行的几人划完任务分成，处理完后续事务，回到青州城就一头栽在院子里昏睡不醒。
现在还在屋子里躺尸。
宁雪道：“明天等周冉师姐醒来，我们就回宗门。”
晨日初生，街巷通明。
宁雪提着两包青州城特产慢慢走着。
热衷于感悟红尘的散修正沿街叫卖糖水，见着宁雪走在街上，眼前一亮，肩上挑起两个担子，大步追去。
“姑娘要买糖水吗？今天所有糖水都便宜卖了，只要一文一份。”
散修横在宁雪身前，不等她开口，从担子底缝里抽出用黑布包好的一捆书，语炮连珠道：“姑娘不喜欢糖水也没事，你实在太合我眼缘了，这是我免费送给你的礼物，里面绝对没什么机关暗器，有的话，我现在就把头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天知道散修前几天遇到前来对暗号的宁雪有多激动。
终于在这灵气稀薄的破旮旯地方里遇到一个同类了，话唠子散修憋了好多的话无处可说，发在符令也没人看，还被人投诉废话连篇，如今终于有一个当面的宣泄口。
宁雪犹豫了一会，伸手接过。
她前几天就领略到这散修有多聒噪，但今天就要走了。
听听也没事。
“姑娘你看那棵树。”
散修激动难掩，指着一丈外的桂花树。
宁雪抬眸看去。
“青州城的那啥本子我这几天品鉴了一番，没想到这小地方竟然藏龙卧虎，品味那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呀！”
散修单肩挑着担子，从怀中掏出一本黄封本子，手舞足蹈道：“这棵桂花树就是这本书的树妖原型，你瞧瞧这有多少树枝和树叶，我滴个乖乖，还有地下数之不胜的根须，到了大晚上，这些枝叶根须能同时对几个人……”
一阵浓郁灵气忽地刮来。
散修话音一顿，鼻翼翕动，转头寻往来源，登时呆住。
消失了几日的道士突然出现在街边，目光落在散修手中的黄封本子，藏在袖下的手指僵住，问道：“这种书卖吗？”
道士抬手，摊开的掌心里躺着一颗云纹丹药。
“一颗极品筑基丹，可否买下你的所有珍藏？”
散修眼睛都看直了，不敢置信地吸了几大口灵气，放下担子，抢过道士手上的丹药塞到怀里，又从袖中扒拉出三四个储物袋放到她手上，拔腿就跑。
生怕人反悔似的。
道士将储物袋翻手收起，从地上的担子底缝里找出几本黄封本子，看向宁雪，说道：“姑娘能否将书卖予我？在下近日急需此书，姑娘可对我随意提出一个条件，只要我力所能及，便都会帮姑娘实现。”
怪不得她要扮道士，居然是因为这个呀。
宁雪心里蓦然低笑一声，看了眼那棵桂花树，伸手拆开黑布。
三本黄封本子露了出来。
宁雪眸光亮起道：“一本一个吗？”
道士顿了顿，嗯了一声。
宁雪递出一本黄封本子，问：“道士姐姐，你今天能给我算一卦吗？”
道士点头。
宁雪小声问道：“能算出我能活多久吗？”
道士垂眸，对她的明澈双瞳对视片刻，温声道：“长岁平安。”
宁雪又递出一本黄封本子，“那道士姐姐给我再算一卦好不好？”
道士微愣，摇头道：“再算一卦就不灵了。”
宁雪立刻将递出的黄封本子收回去。
一股力道扯住书脊，止住她的动作。
道士白皙的手指拉着黄封本子，问她：“姑娘想算什么？”
宁雪松开手，欢喜道：“道士姐姐能算出今天青州城会下雨吗？”
道士看了眼天色，回道：“无雨，大晴。”
“道士姐姐。”宁雪心中轻笑，按着最后一本黄封本子的书脊，“你今晚能陪我去灯会吗？”
道士眸中划过一丝惑色：“为何？”
宁雪唇角微微扬起，将第三本书给她，回避道：“道士姐姐不是说我可以随意提出一个条件吗？”
道士闻言沉默一会，接过黄封本子，答应道：“好。”
*
西山驮日，片片夕光穿入木窗，落于一面铜镜前。
镜面闪亮，映出一位容颜姣好的妙龄少女。
宁雪执着玉梳，将垂散的满头青丝盘成发髻，插好发饰，对镜端详少息，又在眉心贴上一枚花钿。
夕光一黯，三足乌鸦飞到内室，衔着一支闪动光芒的珠链降到她身旁，蹦哒道：“亮晶晶，好看。”
宁雪道谢一声，取走珠链，拿给一盘糕点和一袋晶石放到案上。
三足乌鸦双瞳一亮，迈爪奔去。
小语飘在镜边，看着眼前尽心打扮的秀色少女，咯咯笑道：“好坏的一个徒弟。”
一抹笑意霎时漾于镜面。
吱呀。
周冉推开房门，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走到院中桌边坐好，颓丧趴下。
宁雪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周冉伸手捉起筷子，头也不抬地夹起一粒馄饨，正要以一种极度扭曲的角度咬下，视线遽然闯入一角绛红衣裙。
周冉怔住，抬头瞄向恍若天人的宁雪，诧异道：“师妹，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
宁雪将锦袋垮在腰间，一边跨出门槛，一边欢快答道：“去见我的心上人。”
啪嗒一声，一颗馄饨坠入碗中，汤水霎时溅出桌面。
心上人？
周冉双眸惊震地睁大，浑身一颤。
要捅破天了，她才睡了几天？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兔崽子趁机拐了三长老的独苗！
*
糕点铺。
店主正要关门打烊，瞥见从二楼走下的一道人影，笑道：“熙寒，真不用我替你去吗？我也想听小姑娘喊我道士姐姐。”
殷熙寒在门边顿下脚步，望着黯下天色的街道，莫名道：“我总觉得很奇怪。”
店主低头拨弄起算盘，乐呵道：“不就是去逛逛灯会吗？还能发生什么意外？那是你徒弟呀。”
冷彻夜风吹来，轻柔地牵动女子的衣袂。
殷熙寒扫过身上衣着，心里默叹一声。
可她现在不是宁雪的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