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顾落照常同乌怀煦一起看《天择四帝》。

素尘帝君化神圆满飞升成仙后，乌氏灵修又算出了第三位帝君凌华。

凌华帝君面临的情况和素尘帝君不一样，彼时魔修势力壮大，莫说凡人，连低阶修士也惨遭毒手，他们需要发起反击，以免魔修继续作乱。

凌华帝君就此定都中州，开始了自己除魔灭煞的一生。

也就是在这期间，悍雷司、啸风卫、拂尘塔、青焰楼等相继建立，他们分别负责不同的事务，各司其职，一同助帝君诛杀邪祟。

为了组织这些机构，凌华帝君常去各门各派喝茶，搜刮年轻优秀的弟子去给他帮忙。

后来魔修行事越来越猖獗，惹怒了许多门派，便不需要凌华帝君动员，一众修士纷纷投身进这场厮杀中，齐心协力将魔修驱赶到了如今的边界。

事情发展到这里，本该说是众望所归。

偏偏一众修士只顾眼前的魔修，打斗中大显神通移山填海之际，全然忘了脚下还有脆弱的凡人。

又或者他们没有忘记，只是凡人命短又能生，就如烧不尽的野草，反正死了还能再生，不过花上几十年，对寿数漫长的修士来讲，根本不值一提，他们便懒得去听凡人的恸哭与哀泣。

就如同凡人不会去在乎朝生暮死的蜉蝣，连带着那短短岁月间的顽强求生与喜怒哀乐，他们看不见，也不会去看。

结果他们都死在了凡人的哭喊之中——天道降罚，破障及破障以上的修士和魔修，尽数陨灭。

也是这一场天罚让修士们彻底明白，天道真的很偏心弱小的凡人。

他们光是不接受凡人供奉，不奴役凡人还不够，还得护佑凡人，不把凡人牵连进他们的恩恩怨怨之中。

后面就是短暂的混乱，直到青驰帝君继位，设立域界将魔修隔绝在界外，同时打破素尘帝君确立的仙凡阻隔，取缔凡人国度，将凡人彻底归入修士的羽翼之下，让五州迎来了三百年的和平。

但也因为高阶修士尽数陨落，后续出头的修士便成了说一不二的佼佼者，往昔的平衡被打破，最先成为化神的青驰帝君拥有了绝对的话语权，并将自己早期为了快速规整各地、恢复秩序的杀伐果决与对凡人的高度管制相融，演变成了独断专行不容违逆的统治。

顾落的疑问得到了解答，帝君之位的职权变化，是大势所趋，也是青驰有意为之。

这一晚，他们终于看完了《天择四帝》的最后一个章节——乌氏灭族。

齐长老说书还没编完，不仅是中间的几处内容空缺，需要顾落从乌怀煦这里找古籍史料填补，导致顾落多看了几本史书，最后一个章节也停得猝不及防。

因为关于乌氏灭族的记载实在太少了，就连乌怀煦这边也没有找到相关的史料。

不过……

“你是亲历者吧。”顾落问。

虽然很不礼貌，但乌怀煦本人确实就是这段历史的亲身经历者。

乌氏灭族灭得惨烈，背后的原因早已在岁月的流逝和语焉不详的记载中变得模糊。

顾落杀乌衍的时候说过这么一段话：“我算是知道，帝君为什么要对乌氏灵修赶尽杀绝了。有这么一群人，就算不起卦卜算，光凭天道赋予的先天灵感就能推测出你所有的阴谋诡计。确实让人不舒服。”

看过《天择四帝》后，顾落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青驰帝君是不是不想退位，所以才杀光了你们乌氏？”

上古末期，全天下的灵修得天道启示，有了第一位帝君上玄，第二位帝君素尘则是由上玄帝君信重的乌氏灵修卜算而出。

此后第三位帝君凌华，第四位帝君青驰，皆是如此。

乌氏灵修的存在，已经不仅仅是帝君的左膀右臂这么简单。

提起灭族之祸，乌怀煦很平静，全然看不出他当年被戴上镣铐拖进思过殿，是如何地奋力挣扎却又被压制，得知全族俱灭，又是如何疯狂地想要跟自己亲舅舅同归于尽，如果不是纵心蛊，青驰和他，都活不到现在。

乌怀煦：“是，但不全是。”

顾落坐在铸器室外的庭院里，她遥望着灯火通明、雕栏画栋的天阙城，心想也对，如果只是为了不肯让出帝君之位就把乌氏都杀了，这天下的修士定会有所不满。

顾落：“还因为什么？”

乌怀煦：“因为天道选下的第五任帝君，姓乌。”

顾落愣了愣。

乌怀煦：“瓜田李下，谁能不疑乌氏贪图帝君之位，假造天道启示。”

“……难怪。”顾落摸了颗糖出来吃，甜味在口腔里蔓延，一时间顾落没有再给反应，乌怀煦也没有再出声。

默契的寂静持续了好一会儿，一直到顾落嘴里的糖都融尽了，她突然问：“天道选的第五任帝君，是你？”

乌怀煦：“是我。”

顾落：“帝君居然愿意留你性命。”

“不是他愿意留，而是他不敢杀。”乌怀煦一如为顾落讲解史书那般，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陈述道：“他会怕重蹈凌华帝君的覆辙，不愿与魔修起冲突，自然也怕杀了我，会惹怒天道。”

顾落：“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乌怀煦：“多知道一些，对你没坏处。”

乌怀煦说完，又问：“今日想看什么？”

他如往常一般起身，前往西殿。一边走，还一边说道：“你早前说想看却看不了的玉简，我已替你把里头的内容抄录下来，要看吗？”

顾落：“……”

魂蝶凝出一个大大的“看”字，乌怀煦见了，清冷的面容上浮现一抹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极浅的笑。

看完《天择四帝》，顾落依旧每晚去会乌怀煦那里蹭书，只偶尔要炼器，炉子旁需日夜不能离人，才会中断这么几天。

同时，吴夕瑶在西洲也有进展，她解决了蛊惑山民的妖修，并发现了许般般要找的那封信的下落。

“等我拿到那封信，需要给你看看吗？”一次音讯中，吴夕瑶这样问顾落。

顾落：“许般般怎么说？”

吴夕瑶：“他让我直接把信件销毁。”

顾落：“那就销毁。”

“好吧。”吴夕瑶还挺遗憾，耗费这么长时间，要说对信里的内容一点都不好奇，那是假的。

但顾落都这么吩咐了，她当然不会因为自己的好奇心，就打乱顾落的安排。

只是：“亏你能忍住。”

吴夕瑶免不了嘀咕一句。

顾落笑笑，这不是能不能忍住好奇的问题。

她是要卖许般般这个人情，而不是和许般般结仇，自然不会在白宣威胁过许般般的情况下，再去探究许般般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孰轻孰重，她能分清。

后续他们又发现信上有禁制，无论是打开还是销毁，都能叫白宣第一时间有所感应，吴夕瑶和许般般必须同步将信件销毁，以免出什么意外。

在他们说好的那一天上午，顾落通知白宣，来取春秋笔。

“抱歉，”顾落同白宣说：“这段日子实在太忙了，一直到现在才将笔改好。”

白宣还是那副斯斯文文，霁月光风的模样：“无妨，本来我也不着急。顾道友面色憔悴，定是为了改我这支笔，倒叫我心里过意不去了。”

就像白宣说的那样，顾落的脸色着实不好看，不仅面无血色，眼下还微微发青，疲惫极了的模样。

顾落摆了摆手，仿佛真被着蚨寄生似的，不耐烦道：“哪里是你的缘故，是我林师伯新收了个徒弟，托我替他造一柄本命剑，费了些精力。”

顾落这句话似一道惊雷，在白宣耳边炸响。

顾落用【牵情】感知到白宣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黏腻的嫉妒与愤恨如同沼泽里的污泥，沸腾一般翻涌着恶臭的气息，张牙舞爪地试图将所有人吞没。

白宣的眼瞳颤抖着，声线也染上了微妙的扭曲：“这、这怎么可能……”

林无需收徒了？

他居然放下过去愿意收徒了？？

那他呢？他算什么？？！

白宣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问：“既然……既然林阁主收了徒，那你岂不是就能离开了？或许林阁主收徒，只是想把你从仙都接回去，并不是……”

顾落轻飘飘地打断他：“帝君又不是傻子，况且林师伯欠我因果是实打实的，自然不会因为新收了徒弟，就把我换出去。”

白宣没办法自欺欺人，本因顾落身中着蚨而畅快的心情一扫而空，只剩下满腔的恶意蠢蠢欲动——

他能毁了顾落，自然也能毁了林无需新收的弟子！

白宣好不容易才稳住，却没了伪装的耐心，拿着春秋笔急匆匆出了啄饮间。

伪装成钟鱼的赵清谷恰好在门口撞见他。

赵清谷得过顾落提醒，知道白宣此人有问题，眼下见其表现异常，略有不安，于是来找顾落，问了一嘴。

顾落去掉脸上的幻术，哪还有半分惨白疲惫的模样：“没什么，不过是记恨他要害我入魔，赶在他临死前，再叫他难受一把。”

赵清谷不知前因，顾落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把白宣的身份讲给她听。

赵清谷：“他就是戚练商？”

但凡灵霄宗的弟子，基本都听说过剑阁阁主有位被逐出师门的徒弟，叫戚练商，然而知晓其为何被逐出师门的人并不多。

就连顾落，也是在得知师门中藏着妖修和鬼修后，好奇追问，才从钱长老那问来戚练商被逐出师门的原委。

戚练商是世家子弟出身，祖上曾为上玄帝君的亲信，后家族败落，机缘巧合入了灵霄宗，又因悟性极高，被林无需看中，收做徒弟。

他是林无需首徒，林无需待他极为上心，他对林无需亦是恭敬顺从。

转折发生在顾落拜入师门后的第三年，那年，戚练商从一处废弃的洞府中获得一枚可以看穿一切幻术迷障的透镜，他戴着这枚透镜回师门，却发现九珍峰的几位同门居然是灵兽化形的妖修。

他惊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动手，又撞上玉京子师叔，愕然发现那位温温柔柔的问药轩医修，实际是一条长着獠牙和蛇鳞的青蟒。

灵霄宗的真面目就此在他眼前暴露，他的师门里藏着少数异类，甚至就连他的师父，也是鬼修。

戚练商吓坏了，师长们也吓坏了。

轮番为他开导，才叫他接受这个现实。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他们所希望的那样发展，戚练商接受了师门的异常，可他身为世家子弟，幼时灌输的概念令他连凡人出身的修士都有些看不起，认为世家子弟更为尊贵，自然也无法认同“妖修鬼修只要不行差踏错就与凡人修士无异”那套说辞。

渐渐地，他对林无需虽然还是原来那样的敬重，可对林无需以外的师长和同门，只要对方是妖修或鬼修，他总带着芥蒂与轻视。

林无需为此伤透了脑筋，少年稚气的外表都遮掩不住他为人师表的忧愁。

直到某一天，戚练商因为口角争执，对九珍峰的一位妖修长老动了手。

那位长老的修为比当时的戚练商还高两阶，偏偏是个只会种地的农修，碰上能越级杀人的剑修，好险没死在他剑下。

林无需亲自问他是否知错时，戚练商是这么反问林无需的：“师父，你要为了一个妖修这么对我吗？明明我才是你的徒弟啊！”

在戚练商的观念里，他根本没错，他甚至感到愤怒，自己不顾林无需是鬼修也尊其为师，林无需非但没有好好珍惜，给他同样的特殊对待，反而要因为一个妖修问罪于他。

不尊师长？区区一只三角青牛化形而来的妖物，它也配？

林无需气得差点手刃了这个徒弟。

是掌门和钱长老拦住了他，最后由笔墨峰的峰主和掌门一同联手给戚练商下了禁制，令他无法说出灵霄宗内藏有妖修鬼修一事，并将他逐出师门。

而那枚透镜则交给了罗绪，解析符文后，师长们又研究出了更加保险的画皮幻术，教授给门下妖修鬼修，隐藏身份。

灵霄宗对戚练商，可以说是仁至义尽，甚至有些善良过头了。

偏戚练商心有不甘，招惹了许般般又来招惹顾落，顾落不可能说服自己放过他。

将戚练商之事抛诸脑后，赵清谷又跟顾落说起了即将到来的年节。

她们回不去灵霄宗，怎么也得送点东西回去。

往年顾落陷入沉睡，赵清谷总是要为送什么而苦恼，今年顾落醒了，她总算有了可以商量的对象。

两人讨论着，顾落的玉牌亮了一下，是吴夕瑶发来的墨讯，说信件已毁。

之后过了大约一刻钟，安玄乙来报，说锦淮水出了事，白宣同许般般打了起来，维护仙都治安的修士赶到时，许般般已经亲手将白宣击杀。

顾落预备的后手全没用上，心中不由得感慨——

无法对白宣使用言咒的情况下，依旧能将修为相当的剑修杀死，许般般，真不愧是未来元初帝君手下的一员猛将。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