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拖着一身血起身，把小妹妹从水盆里捞起来，埋到了小树林里。

她没有工具，折了根木棍用手刨了一个坑，小妹妹实在是太小了，就那么一个小小的坑就能把她装下。招娣把她埋在一棵树旁边，树还很小，但没有小妹妹小。

有风吹过，小树晃动，露出两片新芽。像是在和招娣打招呼。

招娣那个时候没有想到，这不是她唯一一次亲手埋葬她的妹妹。

往后的好几年，她亲手埋葬了她的四个妹妹。

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很惨，同村里的其他小孩相比，她每日要干很多活，没有空闲的时候，但每日总是吃不饱，除了某些小孩作弄她，很少会有人同她说话，村里也没有人喜欢她。她远远地看着村中小孩儿一起玩耍，平静的接受村里人对她的怜悯和避之不及。

但是有时候，她看到一朵漂亮的花，一只漂亮的蝴蝶，一棵长得奇怪的树，她又会觉得至少她还活着。

长大了一点，生活的重压几乎要把小小的她压折，她开始想，活着有什么用？活着有什么好？

她生到这个世界上，似乎就是来吃苦的。

许许多多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似乎都只是为了遭这一趟罪。

有时候她觉得她娘也很惨，她比自己承担的还要多得多，自己累了还能休息一下，她才是真的忙的脚不沾地，即使病的严重了，只要她爹冲她笑笑，说两句好听的，她都会拼命爬起来去干活。她爹和她奶奶可以不做事，家中的活都是她娘和她做的。她喂大的小鸡，捡鸡蛋的从来是她奶奶，碗里有鸡蛋的只有爹，招娣和她娘碗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稀得可以看清自己的米汤。

有好多个晚上，她饿的睡不着，瞧见娘跑到院子里喝水，她很瘦很瘦，瘦得几乎不成人形，一口接一口，但水是填不饱肚子的。

那天月亮很大，招娣站在门口看她。她伏着身子，大口大口的趴在缸里喝水，表情狰狞。

招娣叫她。她说：“娘，我们走吧。”

那天白天，招娣同村里的小花一起下山，小花摔了个跟头，手擦伤了，小花一家人站在山脚，慌里慌张的四处张望，瞧见从山上下来的小花赶紧跑了过来：“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怎么一个人上山了，山上多危险啊。”

小花笑的很丑：“我想吃果子。”

“你想吃你跟我说呀，我让你爹去帮你弄，”小花娘边说边打量小花，自然也看到了小花手上的伤，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心疼：“这是怎么了？痛不痛？”

小花的家人都聚集过来，她们瞧小花的眼神很温柔，是招娣从没有见过的温柔。

在招娣看来，她那点伤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伤，先前在山上她大呼小叫时她心下就十分不以为意，如今看到她的家人同她一样，却不知道为何鼻子有些发酸。

那时招娣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小花娘分给招娣一个眼神：“招娣也是，这么晚了还不早点回去，你娘得多担心......”

招娣想起小花在山上说的话，她说她娘从来不会骗人。

她一下子变得开心，迈开欢快的脚步跑回家了。背后还传来小花奶奶的声音“这小孩儿，也不说叫个人......”

招娣回家时娘正在劈柴，瞧见自己也没个好脸色，只丢下一句“还知道回来”。

也是那个晚上，家中炒了鸡蛋，她娘顶着她奶奶的白眼，给招娣夹了一小块。

那时候招娣想，或许小花说的是真的，每位母亲都爱自己的小孩。她想，她娘也是爱她的。

她好像被一块小小的鸡蛋蛊惑了。

于是在那个夜晚，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终于说出了她藏在心里许久的那句话。

她娘佝偻着背，眉目间满是疲惫，听到声音后转头看招娣，有些疑惑：“去哪儿？”

“去哪儿都可以。”招娣语气希冀，“只要和娘在一起，去哪儿都可以。”

她娘又开口：“你想去哪儿？”

招娣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娘的语气不太对。她看向她，这才发现她面色阴沉，拧着眉，是她平日里要生气的前兆。

见招娣不说话，她又问了一遍：“你想跑哪儿去？”

招娣呆呆的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

她本来就是一个胆子很小的人，这晚也只是借着心中那点隐秘的希冀和长久以来的愤懑说出了这话。

她娘忽然像疯了一样朝她冲过来，抓住招娣的头发，声音嘶哑癫狂：“你到底想去哪儿？”

招娣只觉得全身都很痛，特别是胸口，像是在被小刀用力割一样。

她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小花娘看小花的眼神，又浮现出她娘看她自己的仇恨眼神。

她抬起头，对上那双私有滔天恨意的眼神：“你是我娘吗？”

你是我娘吗？

我是你生下来的吗？

你爱我吗？

头上的力度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即是更为剧烈的疼痛，女人声嘶力竭：“我不是你娘，我不是你娘，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当你娘？我倒宁愿你不是我女儿，我怎么就生了你，都怪你，你为什么要是个女的，你要是个男孩，我就不会遭这么多罪，你要是个男孩，相公就不会讨厌我......”

“为什么，为何我只能生下你这种赔钱货，为什么你不是个男孩儿，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是丫头，为何我已经这样了都生不出一个儿子。

“你不是叫招娣吗？你这个贱丫头，为什么如此没用，这么多年了连个弟弟都招不来，你这个赔钱货，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她的指甲很长，陷入了自己的肉里。

招娣被人打过，她知道，这是用了全力的力度，她熟练地抱住头，沉默的听着女人对自己的咒骂。

招娣依旧趴在地上，目光透过胳膊的缝隙，看向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半空中出现了几个小小的人影，最小的那个是她三个月之前亲手埋下的最后一个小妹妹。

招娣只见过她一次。这小孩就被她奶奶抱着扔到后山去了，等招娣找到她的时候，小小的尸骨早就不知道被什么啃的零零碎碎，只剩下了一节骨头。

她只见过一次，但是她认识她，她知道，这就是她。

就像其他的几个影子，有的她见过，已经长大了许多，她看到她们的那刻就知道，这是她的妹妹，这是她亲手埋葬了妹妹。

有的她没见过，她们望着她笑。他们不在的时候她还太小，可小小的她也伸出手，用力的想要留下她们，这是被她忘记了的妹妹。

她们飘浮在空中，身子半透明，晃晃悠悠的，朝她伸出手，冲着她笑。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但是没有。

她娘见她没有反应，原本就的愤怒更是高涨，手下的动作更凶，把招娣打的翻了个身，招娣心下惊慌，看向半空中，她娘便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半夜的夜空中。

原本笑嘻嘻的几个女孩，忽然变得可怖，表情狰狞身体残缺，发出恐怖的哭笑声。转瞬之间就贴近了招娣她娘的面门。

她娘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她这次昏迷的有些久，招娣被打的也有些惨不忍睹，家中的两个劳动力都下不了床，二柱同她娘没办法，只好请了个大夫来，大夫是外村的，瞧见招娣这幅模样，差点当场离开去报官，还是二柱同她娘再三安抚，又塞了银钱，道是招娣偷了家中救命的钱被她娘发现了，她娘气急了这才下手重了点，这不她也把她娘给气昏过去了。

大夫收了钱，又听了这份解释，不再说起要报官的事，同他们说二柱媳妇又怀孕了。二柱媳妇儿悠悠转醒，恰好听到了这句话，顿时激动地流下两行泪，让大夫看看肚子里是不是男孩，大夫摸摸胡子说月份还小现今看不出来，但你如今受了惊吓，要好好养胎好好休息才是。

家中一时间变得喜气洋洋，就连二柱媳妇儿，似乎也忘记了那日晚上发生的事情，只是在叫招娣做事时发现她在房里养伤时会更加凶恶。

她似乎再没有把招娣当做她的女儿。

招娣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她把她当女儿的时候，对他不好时总有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偶尔还抱着她大哭，感叹他们是多么的辛苦，有多么不容易。她同招娣说，她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母女连心，在这世界上，最心疼招娣的就是她。

招娣那时为这样的感情所苦恼。

她娘给了她生命，有时也表现的万分心疼她，可是她时常看着她娘哭泣的样子，却一直在怀疑，她真的爱我吗？她真的心疼我吗？为什么我们要过这样的日子呢？

她对这个家任劳任怨，还试图让自己同她一样为这个家当牛做马。

招娣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想法的，她看着她娘讨好她爹和她奶奶，只觉得好笑。

她娘抱着她哭诉，泪水像是秋日的雨，源源不断，惹人心烦。

她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她说我就你一个孩子你是我的心尖尖啊。

她说招娣啊娘只有你了如果你也不帮我的话那娘就没办法活了。

招娣听着，也做着，按照她的想法，替她忙活家里家外的事，替她照顾二柱。

早些年她是真的有被她嘴上这几句话骗过的，她心疼她娘，想要力所能及的帮她分担，可越到后来，她发现，她做的一切，都是没用的，她努力的费劲的暗自垂泪的做下的那些事，在她娘的眼中，都是她该做的，她做的再多再好她也不会满意，只会嫌她做的不够快，做的不够多，可明明她爹和她奶奶整日也只是待在家中，什么也不做。

归根究底，只因为她不是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