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约定的时间，受邀的主创七七八八差不多都到齐了，唯独不见林絮的影子。

“嘿，这人，迟到上瘾了。我给他打个电话，你们先开始。”

王平军正准备往出走，门就从外面被推开了，林絮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朔北寒气。

“说曹操曹操到！咱们的大影帝可算来了！

快快，主位上请。

阿青，给你林老师把茶沏上。”

王平军拉着林絮送到了主位上，正好和梁音四十五度对角，隔得不算远也不算近，之间没什么遮挡，看得倒很清楚。

梁音从林絮一进门，就留了心观察他的头，一眼看去没见着绷带，这会儿坐下了细瞧，后脑勺葱郁的头发也整整齐齐的，丝毫没看出受过伤。

梁音心里打鼓，搞不清到底是陈梵蒙他，还是找到了不用剃头的治疗方法，但也没声张，只当没有这回事儿。

“咱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要不，梁老师给咱们开个场？”

王平军绕着桌子转了大半圈，走到梁音身后，作势要拉他起身，梁音连连摆手。

“我开什么场？当然是王总你开啊。

老板不先给大伙儿讲两句，鼓鼓士气，我们哪有劲卖命干活？”

“嘿，这话说的，我怎么就老板了？

小梁，你这可不对啊，一下就把我跟同志们划到两个阶级阵营了。”

王平军笑着打了个哈哈，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又绕到林絮身旁，抽开椅子坐下。

“行吧，那我就先随便说说，其实也没什么要紧话，就是让各位放心。

咱们这个项目，无论是资方，还是相关部门的领导，都十分看好，也很重视。

从立项到现在，各方如此关注进展，在我参与过的大大小小的项目里，都是独一份的。

所以，王哥今天以茶代酒，先敬大家一杯，希望在座的各位主力，心往一处放，劲儿往一块使。

相信只要咱们齐心协力，一定能打造一部破纪录的大爆片，到时候，论功行赏，好处都少不了大家的！”

王平军喝着手里的茶，另一只手，拍在林絮的腿上，似乎这话意有所指，是特别说给他听的。

可惜，林絮并没有心思体味王平军的话意，他的一门心思，全被斜对角的两人吸走了。

王平军说话的这么会儿时间，季晓帆拿着剧本，凑在梁音身边，一边听王平军讲话，一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还时不时拽拽梁音，贴在耳朵边窃窃私语。

梁音呢，一脸的温柔耐心，对季晓帆所有的问题，都平心静气地悉心解答，说到难解处，还拿过季晓帆的笔，为他在本子上细细拆解。

林絮近在咫尺地看着，不知不觉，心思和眼前的画面一起，变得模糊，分不清那两张情投意合的脸，到底是当下的梁音和季晓帆，还是曾经的梁音和他。

曾经，他们也有过这样羡煞旁人的时候的。

而且，在林絮的记忆里，他和梁音之间的因缘，也是从一场剧本会开始的，那场他们初见的剧本会。

在那惊鸿一瞥的第一眼之后，那场剧本会，林絮的心思，总在不知不觉中，被梁音的一举一动牵动。

尤其在梁音给剧组讲解剧本架构及主要人物动机的时候，那种对人性一针见血的洞见，以及娓娓道来的镇定、淡然，让林絮觉得，他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所以，到了休息的间隙，林絮没忍住，走到了梁音面前，打了个僵硬的招呼。

“你好，我叫林絮，是李锦的饰演者……”

当时，梁音明显愣了一瞬，似乎没反应过来李锦是谁，但他还是很和善地请林絮坐下，耐心地听林絮对那个龙套角色的人物分析。

那时候的林絮，初初入行，并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是多么大胆赤.裸，无异于把野心写在了脸上。

他只是觉得，活了这么多年，终于遇见了能说进他心里的人，便义无反顾冲了上去。

所幸，梁音也接住了他莽撞的热情。

因此才有了之后的相知、相伴，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或好或坏的点滴，终于走到了繁花盛景，却……

悔意像无处不在的芒刺，一不留神就扎进心里，林絮那无人知晓的暗疾，又一点点地渗出血，慢慢从回忆里醒了过来。

眼前的画面不再模糊，林絮清楚地看见，此时此刻，腻歪在梁音身边、肆意享受着他无底线的宠爱以及温柔的人，是二十岁的季晓帆，而不是八年前，什么都不懂的他……

悔意又添上一重，林絮就这样长久地、目不转睛地望着梁音的方向，丝毫不在意现场其他人的窃窃私语。

“好家伙，看来热搜都是真的呃……”

“是啊，瞧瞧林影帝，一脸的怨念，都委屈成小媳妇儿了……”

“哈哈，那咱们这趟有的好戏看了……”

……

梁音抬起头，迎着那快把他烫化的目光，本意是想看看那人到底想干什么，却在看清那双眼睛里毫不遮掩的情绪时，火气卸掉了一大半。

有时候，太过了解，也会变成一种负累。

前前后后纠缠了五年多，一如了解这个男人的每一寸皮肤，他对他，哪怕最细微的一个表情，都品味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林絮在想什么，有那样的想法也并不奇怪。

毕竟，八年前的那场剧本会，不光林絮经年难忘，梁音也对当日的情形，记忆深刻。

不过，在梁音的记忆里，故事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

帅气的龙套新人，仗着初出茅庐的胆气，和那张让人难以拒绝的脸蛋，闯到手握资源的前辈面前，以丰满角色为由，给一个工具人，平添了许多没有必要的逻辑线。

这样的套路，放眼整个文娱圈，每天都能上演好多场。

所以，一开始，梁音并没太走心，只是以“不得罪后生”的态度敷衍着，林絮说什么，他都点点头，表示可以考虑。

如果当初，他们之间的对话，就按着这样的套路，一直进行下去，也许，他们之间就没有以后的事了。

而宿命的相遇，往往都在最没有期待的时候。

没有意义的对话，进行了十来钟，直到中场休息结束，林絮意犹未尽地告别，已经走出了几步，又突然折回来。

“梁老师，其实关于主角的结局，我有也点想法。

在我看来，傅秧最后如果是不告而别、从此再无音讯，会比英雄式的死去更有力度。”

“……为什么？”

“因为更符合这个人物的底层逻辑。

虽然他一生为名利所累，一步步用建功立业来证明自己，可他每一次的晋升，都伴随着自我怀疑，怀疑自己和真正渴望的自由背道而驰、越来越远。

所以，如果最后的落笔，是他取得最后一场胜利，而后隐姓埋名，消失在代表欲望的红尘俗世，这个人物才真正完成了明暗线的双重升华。

不然，总感觉，人物弧光的进度走到百分之九十九，最后又倒回去。”

林絮发表完他的看法，梁音愣了许久，并非被这位龙套新人的高论震撼了，而是被戳中了他自己心中的完美结局。

“你说的没错，最初，我也是这么设计的，但考虑到拍摄效果，主创团队决定给他一个更震撼人心的终场……”

“震撼人心未必总是剧烈，灵魂突破禁锢、完成人性的升级和裂变，往往都是悄无声息的。”

“……”

梁音发自内心地认同，只不过，热闹的英雄殉国，比一个普通人的灵魂成长，往往更吸引大众的眼球。

所以，他并没有跟这位年轻人讨论票房和立意谁更重要，而是要了他的联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