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絮说他会好好配合，梁音原本没太当真，心想凭这人的少爷脾气，就算主观意识上知道不能耍横闹事，真遇见了让他不爽的情况，也未必能忍耐得了。

所以，对于他这份承诺，梁音也就随便听听，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想着等到真正开拍的时候，还是要多留心这人的动态，别一个不注意，又被他闹得人仰马翻了。

而且，需要格外关注思想状态的，也不止是他。

“哎，师兄，我紧赶慢赶，还是没你到得早……”

梁音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和杜希相约的茶室，一坐下，就先猛灌几口凉茶，当真一副奔忙赶路累渴了的样子。

杜希抿着笑，拿了张餐巾纸递给他。

“知道你现在忙，自然不能让你等。”

杜希提起水壶，给梁音续了些凉茶，又笑着说。

“咱们的关系，电话里说也是一样的，你又非要见面……什么事儿啊，这么为难？”

“……”

显然，杜希对这场对话的内容已有了预判，知道他是在电话里说不出口，才一定要当面聊。

又轻而易举地被杜希看透，梁音略微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尴尬地笑了笑。

“嗨，也不光为了说事，咱们又有好几个月没见了，是该聚聚了……顺便，聊聊《夕阳斜》。”

“嗯。”

杜希也笑了笑，不过眼神里，丝毫看不出情绪，他平静地看着梁音，过一会，突然问。

“主角定下来了？”

“……”

梁音没说话，杜希喝了一口茶，靠在了椅背上。

“是林絮？”

“……”

看来，杜希早已经从别处知道了，梁音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再兜圈子了的好。

“嗯，思来想去，还是他合适，无论是票房号召力，还是角色适配度，以及他对角色的理解，确实都是最优的选择。”

梁音没有提林絮是他当年那个暖心小读者的事。

虽然，这才是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的原因，但到底太过私人化了，尤其对杜希而言，因为这样的原因，就把主角定给林絮，绝对算得上感情用事。

所以，梁音只捡那些正大光明摆在谁面前都讲得通的理由，说与他这位冷静理智的大师兄。

杜希平静地听完那些理由，沉默了一会，然后，像是被他说服了一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在圈里的影响力，这几年，确实不错，向红兵能这么利落地同意投资，应该也有他的功劳吧。”

“……”

不知当中委曲的杜希，顺着正常的逻辑思考，自然不能推演出真相，梁音也就正好将错就错，点点头，摆出一副被迫跟现实低头的无奈。

“反正是综合考虑之后的结果，有他的加盟，不论是资方还是市场，应该都会更有兴趣一些。

你也知道，圈子里现在的风气就是这样，流量为王……”

梁音边说边叹气，颇有些苦大仇深，杜希坐在对面，始终平静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杜希才又坐起身，探出手，安抚似的，在梁音的手背上拍了拍。

“所幸，他的演技还是可以的，跟仓蹇的形象，也比较适配，只要他肯好好配合拍摄，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应该不会差。”

杜希说得很含蓄，但梁音还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这个倒是可以放心，之前都跟他说好的，既然要进组，就必须好好拍戏，他不会再乱来的……”

其实，梁音说这话的时候，底气也并没有很足，尤其是在杜希的面前，毕竟，某人当年没少因为吃飞醋给人找不自在。

果然，杜希听着他煞有介事地为林絮打包票，没什么反应，既不赞同，也不反驳，只是淡然地笑了笑。

“你有数就行，反正，你的戏，听你的。”

“……”

杜希的话，听起来挺豁达，可梁音到底了解他，明白这人的性情，就像深海中的冰山，显露出来的，永远都只是极小的一部分。

“师兄，我知道之前你和林絮有些不愉快，但那都是因为……”

“梁老师，杜导，好巧！”

梁音劝解的话还没说完，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了起来，梁音一回头，就看见林絮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

“在外面还以为看错了，竟然真的是你们，怎么不去包间？大堂人来人往，私密性也太差了。”

林絮嘴上嫌弃着大堂，却拉开梁音身旁的椅子，直接坐了下来。

“……”

梁音侧着脸，诧异地打量着这不请自来的男人，搞不明白他是要干什么。

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林絮也转过头，回望着他，青白分明眼睛里，流露出无辜的情绪。

“我也约了人在这里谈事，看见你们，想着马上要跟杜导合作，就过来打声招呼……

打扰到你们了吗？”

“……”

梁音看着林絮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纵使心里怀疑这人根本就在扯谎，嘴上也没办法明说什么。

“招呼打完了，就去忙你的正事吧，我和杜导还要商量一下拍摄的安排……”

“诶，那我正好也听听，没准儿可以帮忙出出主意，反正我约的人还没来。”

林絮扬起无害的笑脸，抬手就翻过面前的茶杯，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边喝着，一边默默瞧着梁音和杜希，似乎在等着听他二人的讨论。

“……”

其实，从林絮出现的瞬间，梁音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B市这么大，茶馆那么多，怎么偏偏就跟他约在了一处，更何况，这里又不是什么私密会所，不应该是林絮会约人的地方。

再加上，这人当下又一副赖着不走的架势，搞得梁音更加怀疑他的动机，进而又为他能准确地了解自己的行踪，隐隐有些不安。

不过，当着杜希的面，梁音不好多说什么，更没法当面拆穿林絮，毕竟才帮这人打了包票，总不能这么快就打自己的脸。

……

梁音斜着眼，看了看林絮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暗叹了一口气。

“你有什么想法，可以提，但拍摄的事，主要听导演的安排。”

“那是自然。”

林絮搁下茶杯，真诚地望着杜希笑了笑。

“其实，杜导的那部《江岸》，在获奖之前，我就有幸观看过，只能用‘震撼’形容。

从那时候起，就挺期待有机会跟杜导合作，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自然要好好学习一下。”

……

要不是太熟悉林絮应付媒体时那套张口就来的场面话，梁音差点就要信了他。

不过，考虑到之后拍戏，林杜两人免不了要深入接触，梁音想了想，决定对林影帝精湛的演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梁音是在想，如果林絮肯把这副“虚伪的客套”一直演下去，贯穿《夕阳斜》拍摄始终，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毕竟，假客气至少要比剑拔弩张、谁也见不得谁要好。

杜希似乎也是这样想的。

“林老师太客气了，我虽然入行久，但导戏的时间不长，跟我学习谈不上，咱们相互交流就好了。”

荧幕前的林影帝都扮上了，生活中的“杜戏骨”自然也笑脸相迎，这么一来一回，看起来客客气气的，但天晓得风平浪静之下，又涌动着什么样的波澜。

看着两位“影帝”互相飙戏，梁音既觉得欣慰，又有些好笑，扯着嘴角，把话题引回了正路。

一说到正事上，不论是杜希还是林絮，态度都明显地正经了起来。

三个人，认认真真，从其他角色的演员选择，聊到取景地的前后顺序，再到大致的拍摄计划，你一言我一语，把思路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大多数时候，三人的想法多少都能对得上，偶尔有些不同，也因为梁音有意维护杜希作为导演的权威性，最终都由杜希拍板做了主。

就这样还算和谐地讨论了一番，梁音能感觉到，这两人的关系，已经从隔着两层礼貌外壳的生硬，渐渐有了些合作伙伴的亲近感，便也慢慢放下心来。

“中午吃得太咸，没留神，喝了好多茶，我得去趟卫生间，你们慢慢聊着……”

梁音一起身，林絮也立即站起来，给他让开了过道，梁音笑着冲他点了点头，便径直往卫生间去了。

目送梁音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林絮终于收回了目光，转过脸，幽幽地看向对面的杜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和气。

林絮的长相，是那种所谓的天生电影脸，说直白些，就是五官立体、棱角分明，无论从哪个角度拍，都是好看的。

但镜头前的好看，到了实际生活中，未免显得过分凌厉，尤其是在他面无表情的时候，与他对视的人，总会莫名感到一种强大的压迫力。

就如杜希当下的感受。

不过，到底比林絮差不多大了近十岁，又在这人精扎堆的文娱圈里打拼了十七八年，比林絮这混世魔王更凌厉厉害的人，也是见识过的，自然不会轻易就被他镇住。

杜希笑着提起茶壶，往自己杯里添了些凉茶，又探过身，也给林絮的杯子里加满。

“怎么？林老师这是累了？”

听出杜希一语双关的揶揄，林絮鼻子里轻哼了一声，也扯了扯嘴角。

“是挺累的，不过，追老婆么，再累也是应该的。”

“……”

听见林絮那声分外亲昵的“老婆”，刚才还波澜不惊的杜希，脸色瞬间就变了，愣了许久，才十分生硬地开了口。

“你这么叫他，他知道么？”

看着杜希那灰败的脸色，林絮笑了笑，眼神里，越发透露出势在必得的决心来。

“他知不知道，并不重要，你知道就好。”

林絮说着，隔着桌子，往前倾了倾，更近地盯视着杜希。

“音哥从来都是我的，不管是谁，都别想把他抢走。”

……

沉默地承受林絮长久的盯视之后，突然间，杜希噗嗤一声笑了，又看着林絮摇了摇头。

“阿音不会喜欢你用这样方式提到他，他既不可能成为‘老婆’，也不会是任何人的……”

杜希从林絮的注视中抽身，靠回了椅背上。

“再者说，你和他，也算不上‘从来’。

如果真是‘从来’，你现在，又何必费劲再追？”

“……”

听出杜希对他错失梁音的讽刺，林絮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张嘴就要反驳，就听杜希又说。

“更何况，在你之前，我们早就认识了，如果非要论个早晚，也是我在前……”

……

看着杜希那张淡笑的脸，林絮死命压住直冲脑门的怒火，等到完全平静下来，才慢慢梳理出了回击的思路。

“是，我是犯过蠢，伤了音哥的心，但你就能保证，不会犯错么？”

“……”

杜希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林絮更进一步的逼问。

“就算你能不犯错，但你能保证，从今往后，不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顺从他的心意，永远把他的利益放在自己前面，再也不让他受伤、失望吗？”

“……”

这一次，杜希不知该如何回应了，林絮看着他犹豫不决的样子，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得意。

“不能吧？

但我可以。”

林絮似笑非笑，语气听起来还有些玩世不恭，但眼神却是斩钉截铁的坚定。

“正是因为我犯过错，现在才会更懂得，要怎么珍惜他，以及我们的感情。

失去过，才知道失去他意味着什么，才能在失而复得后，可以不计任何代价地对他好，让他再也不会想要离开。

这一点，除了我，没人能做到。”

林絮顿了一下，盯着杜希，眼神又变得凌厉。

“你也做不到。”

“……”

“另外，虽然我觉得，认识的早晚并不重要，但细论起来，咱俩应该算是同时认识他的吧。

我记得，音哥说过，他大二下的时候，才开始跟着你学写剧本，而我也是那个时候，就跟他联系上的。”

杜希明显有些惊讶，林絮笑了笑，睁圆了眼睛，也做出诧异的样子。

“怎么，音哥没跟你说么？

早在十三年前，他的《夕阳斜》刚刚连载的时候，我就从杂志上读到了，而且，还通过写信的方式，跟他取得了联系。

那时候，每个周追完连载最新章，我都会给他写一封信，跟他分享我的读后感，他也会给我回信。

最开始，只是聊他的创作灵感，后来，越来越深入，慢慢谈到理想、处世，以及三观。

可以说，我的很多价值体系，都有他参与塑造的痕迹。

他对我而言，是青春迷茫期最重要的引路人。”

说起那一段往事，林絮的语气，变得轻快又自信，显然，他在得意，他与梁音的姻缘，是冥冥之中的天定。

杜希看着他，眼神渐渐有些迷茫。

“所以，他同意把仓蹇给你，也是这个原因？”

林絮勾起唇角。

“不然，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

杜希没有接话，他还在消化这个消息。

其实，从林絮提到《夕阳斜》的连载期，他就已经感到了些许不安。

那个时候，梁音刚开始跟着他学做项目，业务很不熟练，稍一不留神，就会受到剧方各种人物的指责刁难，每一天都压力巨大。

杜希还能记得，那段时间，梁音整个人都像活在一片阴云之下，眼神都灰蒙蒙的，完全失去了初见时灵气逼人的光彩。

杜希也因此焦虑过，但他也只能从业务上指导梁音，尽可能地帮他解围，可梁音那被不断打击的自信，却始终难以恢复。

直到有一天，梁音兴冲冲地捧着一摞杂志社转寄的书信，整个人就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彼时彼刻，杜希并不知道那读者是何许人，却因为他的出现而感到庆幸，觉得这人真是从天而降的天使，会源源不断地寄来一封封洋溢着无限赞美和崇拜的书信，犹如强心剂一般，一点点挽回了梁音丧失的信心，将他从泥潭中彻彻底底地拉了出来。

那时的杜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十三年之后，“天使”会走到他们面前，却是这样一副“魔头”的嘴脸，并且还以那段经历为筹码，想要把他珍爱在心底多年的小师弟夺走……

……

细思这荒谬的巧合，杜希由不得不感慨，如此俗烂的桥段，可真像是命运随手写下的一部滑稽剧。

“他没跟我说过，大概是觉得不重要。”

杜希不想让林絮看出他的失落，整理好表情，平淡地回应。

林絮听了这话，脸色当即就变了，刚要争辩，看见梁音走了过来。

“聊什么呢，这么严肃？”

梁音一落座，目光从两人的脸上匆匆扫过，笑呵呵地问。

……

林絮还在气头上，黑着脸不说话，杜希到底平静一些，笑了笑，解释道。

“在聊林老师跟仓蹇的适配度，看起来，这个角色，确实非他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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