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升上中天，雪白的华光照得满天孤寂，一颗星子也没有。
宋径云暂时宿在了老头家里，三块厚木板搭在两张双人凳上，就这么简易地铺了张床。他倒也不嫌弃，从小在道观里条件就艰苦，躺平了哪都睡得着。
不过他今晚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直有根弦在绷着，每每在他睡意来袭的时候，弦就会弹一下，驱散他的睡意。
鼻子里充满了土墙散发的气息，说不清难闻还是不难闻，好像长期不见天日的那种土味。他索性坐起来，看着窗子透进来的月光发呆。这一天的经历够奇葩的，自从来了这个村子，就哪哪都觉得怪，又哪哪都找不出问题的源头。
他一直不回去，闭先生肯定会找他，说不定还会惊动柳上归，唉，早知道就不出来看那劳什子宝地了。
白天的时候他问那老人家，也就是自称宏仲的老头儿，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返回去。宏仲当时那个眼神好奇怪，好一会儿才说“等等看”，他一个外来之客，回去还要看安排，当时他就想问一句凭什么，可是看着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他没敢直接得罪人。
月亮又偏移了一点，窗影更斜了，他盘腿打了一会儿坐，忽然想起个事来。
“这种天气，农村怎么一只蚊子都没有？也没有虫鸣……”
他下床穿好鞋跑到门外，四方的小院寂静无声，一丝风也没有，篱笆边的菜叶子都不带动一下。莫名的怪异感再次袭来，让他背脊发凉。
他跑进屋翻出自己的青铜法卦，合在掌心里念着咒语。渐渐地，有声音开始传进来，由远到近。先是一阵嘈杂的摇铃声，闷闷的，然后是一群人嗡嗡的祷告声。听不清在祷告什么，但声音里有一种念力，使人听了心神震颤。
接下来虫鸣有了，风吹大树的声音也出现了，世间被定格的万物一下子解脱了禁锢，又活过来了。
有人特意将他禁锢在这个小院里，不让他接收外界的信息。现在禁锢被他打破了，他不敢再多待，背起自己的背包悄悄出了院子。
月光将他的影子照得很孤独，他从来不怕孤独，可是现在他好想听一听柳上归他们的声音，这个奇怪的地方太吓人了，比黑山早市还吓人，那里他最起码知道是个人鬼混杂的地方，这里却什么都摸不透看不透。
他要去找到进来时的那个渡口，只要有船，他就能想办法划出去。
他双手抓紧背包带，越走越快，最后是用跑的。脚踩过碎石铺的路面，跨过田埂，在时远时近的祈祷声中来到了江边。风滚过稻浪，扫到他的脚边，这偌大的天地就他一个人，从来没有感觉过这么孤独。
他记性不错，成功找到泊船的柳树，幸运的是，船还在那里。江水里倒映着月亮，也倒映了他上船时摇摇晃晃的身影。他学着宏仲的样子把十多米长的竹竿撑进水里，找到支撑点带动了船身。
“我真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他自言自语，几下就让船离了岸，晃晃悠悠游进了稻田间。
天才没撑几下就发现竹竿的长度开始够不到水底了，江岸开始变得开阔，竹竿没了支撑点，船只能顺着水流飘荡。他犹如坐在一片树叶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抓住。
“嘭——”
船头自己撞上了石岸，船身打晃，宋径云想趁势跳到岸边，站起来时船身摇摇晃晃，旱鸭子再次入水——
他睁着眼睛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江面，月光在水面晃亮一片，他心想：这回没人能救我了。
……
“离离原上，百魂飘荡……荒冢家园……”
“以我之魂，永安将身！守君千年，长乐无疆……”
在沉入江底的那一刻，宋径云看到了一个奇异的空间对接。他本人，从水底直接跌进了一片干燥的荒地。身体软绵绵地摔在遍野连天的茅草地上，他脑袋混沌，不知道是被摔的，还是被水给灌的。
勉强睁开酸涩的眼皮，他朦胧地看见好多坟包。是哪里飘来的火星子，还有又哭又叫的声音？
他晕过去了，睡在那片长满坟包的荒地上。
……
柳上归点开手机，九知道长回道：“这是锁龙阵，周围环绕着一条孽龙，龙头入水十丈，乌金木锁了它的七寸，让它不得翻身。如果贸然解封，孽龙入水恐怕会扰乱此地的气势，放出不必要的东西来。”
柳上归打字道：“那还有什么办法让我们探查到水底的秘密？”
江里有结界，普通的设备肯定是没办法查出里面的东西，还得用非常手段。
对面又回复了：“你去找找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有没有石虎雕，如果有，则证明锁龙阵困的不是龙，而是别的。”
柳上归收起手机，朝萧鹤行伸出手讨要东西，“给我四张黄表纸。”
“做什么用？”萧鹤行随手变出一沓，递给他。
“折老虎。”柳上归冲他挑眉，瘦长的手指灵巧地翻折几下，一只抽象的小老虎趴在他的掌心，憨态可掬。
柳上归捧到他面前献宝，“可不可爱？”
萧鹤行垂眸看了一眼一言难尽的“纸老虎”，对上他莹亮的双眼，点头：“可爱。”
柳上归一连折了四只，都是一个德行的抽象派，他不说都没人看得出是老虎。他念了几句咒语，朝纸老虎们吹了口气，接着往地上一撒，纸老虎落地瞬间以意念化形，变成了憨态可掬的虎宝宝，四只或站或坐，都蹭着柳上归的脚撒娇。
萧鹤行眼睛一亮，没想到他还有这本事，刚刚说可爱是违心的，这回是真的可爱了。
“你做这些老虎干什么？”
“去吧，找你们的同伴去。”柳上归把四只虎宝宝放出去，双手抱臂看着它们跑进树林，略微得意，“师兄让我找一找四方的守阵石虎，我派几只小宝贝去，只要找到石老虎，小虎们就会发出叫声，怎么样，厉不厉害？”
萧鹤行笑着点头，“真厉害，你想要什么奖励？”
他拉过柳上归的手，想在这里吻他。
“我要什么奖励，你赶紧帮我找到宋径云就行了。”柳上归抬手挡住他低下来的脸，赶紧用正事提醒他，不可乱来。
萧鹤行的眼睛近距离看着他，勾人心魄的深邃感，害得他心脏乱跳。好在这时树林里响起一声稚嫩的虎啸，柳上归扭头看向茂密的山林深处，“找到了，走吧。”
他们循着声音来到一处临江的山壁上，小老虎耍赖地趴在石虎背上，用牙齿去磨石虎的尾巴。这只石虎就是依着山石雕刻而成，有半人之高，张着血盆大口临江而望。
“好了，小家伙。”柳上归上前拍了拍小老虎的头，小家伙一下子变成了纸老虎，不会再动了。
柳上归拍了一张石虎的照片发给九知道长，这里是正南，其它三个方位一定也有，看来师兄说对了，这里镇的根本不是孽龙，而是锁龙来镇压其它东西，什么东西要用龙来镇压？布阵之人一定非常忌惮里面的东西。
手机又响了，是大师兄打来的。柳上归接通，九知道长说：“上归，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不建议你去动那里的阵。看这石虎被风雨侵蚀的程度，估摸着已经雕刻很长时间了，这种阵仗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或许当时布阵的人是受命所为，应当为国制，这底下镇压的也该是能影响一方甚至一国的厉害存在。”
听到“国制”二字，柳上归就明白这阵法的厉害了，师兄的意思是，下令布阵的人，要么是当时的一国之主，要么是一方诸侯，能为他们所忌惮的，必定是会影响他们地位的存在。
他抿了抿唇，问：“师兄，我的朋友就是在这个阵里失踪的，如果不动大阵，我还能怎么找他？”
另外三只小虎也陆续发出了叫声，说明四方守阵虎都找到了。
他听到九知道长叹了口气，“你朋友能进阵里，也是种机缘。”
“你见过的，是我们的师叔，栗山小道观。”
手机对面，九知道长顿了顿，连忙掐指算起来，柳上归耐心等着。
过了一会儿，九知道长说：“我有办法暂时开启阵法，或许你们可以利用那一时半刻的间隙进去。”
“好！”柳上归满口答应，只要有办法，他都愿意试试。
九知道长：“不过，进去后会遇到什么是我无法预料的。上归，你知道的，师父一直不愿意让你涉险。你是路园的唯一传人，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重要。”
柳上归握着手机，看了看萧鹤行，低声说：“师兄，有你在，有萧鹤行，我不会有危险。宋径云还在等我救他，我不能坐以待毙。你要怎么开阵？”
手机里又传来一声叹息，几秒钟的沉默后，九知做了个艰难的决定：“把地址发给我，我现在赶过去。”
柳上归果断把定位发过去，他犹豫了两秒，抬眼对上一直陪在旁边的萧鹤行，唇抿了几下，欲言又止。入阵后的风险无法预估，他直接替萧鹤行做了决定，他想问萧鹤行会不会同意，话到嘴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能委婉一点。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都与你同在。”两人临江而立，萧鹤行的声音有如金石置地，字字砸在柳上归的心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