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轻云点头，道：“莫三公子的城府极深，手段雷厉风行，在方城短短三年便布局将骨棠宫和其背后的荼律寺牵制得苦不堪言，坏了他们不少好事。想必莫三公子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三皇子，为之后的全身而退铺路。”
温明月顺着他的话进行推断：“所以心魔不信仇人被烧死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疑心病重，而是觉得莫三公子找温望舒当了替死鬼？”
漫轻云道：“正是如此。莫三公子脱身的手段可以有很多，但心魔如若要寻仇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就算他跑了，他的人也会因此受牵连。况且，在方城地界把事闹大，荼律寺和骨棠宫定会以此为由清剿莫三公子一派，莫三公子腹背受敌，进退两难。但只要将‘影面’三皇子卷入，将传闻的焦点引到三皇子身上，皇帝定会出手平息此事。又因牵涉到人间界皇朝，纵然是荼律寺，也会碍于规则无法轻易插手，莫三公子想要脱身，便容易得多。”
温明月听漫轻云分析了一通，很快发现了盲点，道：“不对，此事还是疑点重重，当今所有能探查到的讯息都只是传闻，谁也无法证明温望舒就是替死鬼，说不定他跟心魔是真有仇呢？”
漫轻云紧盯着温明月，道：“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也是我这么推断的原因。”
温明月瞧见漫轻云的手指又在茶盖上转了一圈，这似乎是他思索怎么开口时的小习惯。
“天水琴师在此事中飞升成神，且神器正是三皇子的洛神琴。”
温明月的脸色忽然僵住，连嘴中的豌豆黄都忘记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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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的方城同时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三皇子温望舒在勾栏中被无边业火烧成灰，另一件则是天水琴师柳一一在此事中飞升。
明明是同时发生的事件，两个典故流传的范围和程度却迥然不同。三皇子被烧成灰的故事，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去相传，一来百姓不敢轻易议论天家八卦，二来三皇子本身就很讨人嫌，他的很多传闻也是模模糊糊没前没后的，自然就没啥好传的。
但现任天水琴师却不一样。据说柳一一是因为一滴泪飞升的。
世分三水，天水掌云雨，地水掌江河，龙王掌沧海。
上一任天水是位十分喜爱风雅的天神，之所以被称为“琴师”，是世人皆知天水喜爱以琴为器，抚琴掌雨，琴声退魔，洛神琴正是上任天水带着飞升的神器。上任天水在位的时间很长，约摸只比张天师短个几十年，早已觉得烦闷，一直在人间界物色有机缘的接任者。
为了不让信徒们难过，上任天水曾在观中发出过预言——“得洛神琴，下任天水”。这位天神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都是天水，人也是他选的，大家认琴就行，不必过分纠结是由谁来就任。
好巧不巧，就在羲和国三皇子8岁那年的盈月花舞中，上任天水一眼相中温望舒，塑分身下凡，亲自将洛神琴赠予温望舒。那一年的雨水尤其充沛，粮食收成也是前所未有的好。
当时的温望舒在民间最广泛的传言就是他本是张天师身旁的仙童转世，年仅八岁便得洛神琴的消息一公布，羲和国一时之间炸了锅。本身天水地水直接影响的就是农业，民以食为天，农民乃是立国之本，天水的信徒极多且极广，被上任天水选中，约等于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都不用做，将洛神琴练好，等一个飞升的机缘即可。
连先帝都对自己的三儿子会被天神们偏爱到这个程度深感震惊，连续几年，大多农民之家茶余饭后谈论得最多的，就是温望舒飞升后究竟是会回到张天师身旁，还是直接成为新任天水。
万万没想到，温望舒一路平坦的人生才过了十八年就像悬崖一般忽然拦腰砍断，直降谷底。
温望舒被贬至南方之地，也就是如今的方城时，除皇帝赏赐的金银财宝无法拒绝外，温望舒离开皇城，只带走了他的春风剑和洛神琴。本以为温望舒带走洛神琴是因为还抱着飞升为天水的希望，谁知温望舒居然将洛神琴当做博美人一笑的筹码，送给了荔香楼的花魁柳一一。
这一举动可谓是激起了民愤，无尘观中扔的第一支白梨花，大抵就是从此时开始的。
当然，柳一一就算手中持有洛神琴，作为一名勾栏女子，完全没有人认为她能飞升成天水。百姓们要么是等待上任天水将洛神琴收回，要么就是猜测洛神琴可能会再辗转几番才能寻得真正的主人。
他们的猜测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在柳一一得到洛神琴后不到一月，荔香楼就被心魔的无边业火烧了个精光。
无边业火无法用凡间的水浇熄，连周边仙家使用仙术，都拿这无边业火一点办法都没有。勾栏女子们在楼外惊叫连连大哭大喊，方城也有不少百姓自发组织救火，也无法阻拦荔香楼却被布下结界，无人能进，无法灭火。
传闻中的柳一一，没有被业火烧楼吓到，镇静非常，见事已至此，干脆席地而坐，开始弹起洛神琴，似是怀念，也似道别。
烈焰熊熊、熯天炽地，平时熙熙攘攘的方城闹市，在无边业火前就像无间炼狱一般可怖。
一滴怜悯的眼泪缓缓从柳一一的眼中滴落到洛神琴上。
没有祥云萦绕，也没有电闪雷鸣，只有清风拂面，空气逐渐变得潮湿，须臾间，所有人都莫名想为这一刻落泪。
柳一一就这么飞升了。
荔香楼的火是被新一任的天水琴师浇熄的。
无论百姓是怎么想的，天水庙的信徒都十分诚恳，将柳一一奉为新任天水。一滴泪飞升的故事被信徒们多番美化，加上天水的信徒本身就遍布天下，人们逐渐便对柳一一的身份放下成见，开始信奉这位心善的新任天水琴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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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泪飞升，呵。”
漫轻云像嵌在脸上一般的浅笑早已收起，他的嘴唇偏薄，不笑的时候总会散发出一种疏离感。可他“呵”的一声冷笑，又比不笑的时候更冷冽几分。
他右耳的银饰在窗户投进来的阳光反射下发出柔和的光，与他面若冰霜的神情非常不协调。
“荔香楼被烧时设了结界，烧了三天三夜的无边业火，除了莫楼主和三皇子以外，居然没有任何人受牵连。三皇子灵力尽失，自身难保，逃跑都来不及，怎么还有空设这么一个结界？分明就是有人要将三皇子锁在荔香楼中，无法出逃。”
“连神仙都抵挡不住魔界无边业火，如果三皇子真的是心魔的仇人，心魔何苦要费这个功夫去质疑他无法被无边业火烧死？”
“莫三公子被无边业火烧成灰烬，天水琴师凭一滴眼泪飞升，在我看来，不过是个埋藏在三皇子化灰底下的阴谋罢了。”
温明月沉默须臾，问：“那莫三公子疑似回来，又是因为何事？”
漫轻云道：“方城的夜市十分繁华，玩乐的场所多，夜间不比白日冷清。但从上月开始，便陆续有百姓在夜间回家时莫名闯入幻境中。一开始大家只当是鬼打墙，到观中求两道符便算了，没想到这种情况扩散的范围越来越大，开始出现被困在幻境几日出不来的情况。”
温明月暗暗心惊，他在方城待了一个月，夜间从未出过门，自然是遇不上这种事，但这么大的事情在坊间居然尚未传开，看来漫轻云为按下此事也是下了些功夫。
温明月紧张道：“难道说，这个幻境与莫三公子有关？”
漫轻云点头：“没错，他们进入的都是同一个幻境。”
虽然温明月已经隐约有猜到，但漫轻云说出来的那一刹，还是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荔香楼大火，柳一一飞升。”
“嘭”地一声，青衣歌女手中的琵琶琴弦忽然断裂，将两人之间凝重的空气打破。
一时之间接收到的信息量有点大，温明月默默夹起一块云片糕嚼嚼嚼，灌一口茶，又默默夹起一块豌豆黄嚼嚼嚼。
这件事实在太过怪异，先有桓心提醒他莫三公子的死与漫家有关，再有漫轻云告知荔香楼大火恐怕是阴谋，虽然两人站在完全的对立面，但目的都直指一件事——温明月觉得似乎是有人在暗中引导他去搜寻荔香楼被烧的真相。
温明月又皱着眉夹起一块豌豆黄嚼嚼嚼，这回吞得急了，绵软的豆沙黏糊在喉咙，将他呛得咳嗽起来。
漫轻云赶忙起身过来，一手把茶递到他嘴边，一手轻拍他的背：“慢慢吃……别噎着了。”
漫轻云的手掌很是宽厚，轻轻拂过温明月的脊梁，莫名有种酥麻的感觉。温明月很是尴尬，心想漫轻云这是把他当成漫夜夜一样照顾了吧。
他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喝了两口茶，把黏在喉咙上的豌豆黄咽下去，道：“呜唔……谢谢你，轻云，我会照看好夜夜的……不过我觉得，这个幻境未必跟莫三公子有关。”
漫轻云挑眉，在温明月停下咳嗽后才收回双手，却也没有回到座上，而是站在温明月旁边等待温明月的解释。
温明月抬头认真道：“如果莫三公子当年火中设界只是为了全身而退，那他后续肯定会有其他动作，可这五十年间再也没有听过莫三公子的消息，与莫三公子有牵涉的人也再未与莫三公子有过往来，莫三公子既然已经顺利脱身，为何还甘愿隐姓埋名，放弃自己建立的一切？“
漫轻云微微笑道：“未必放弃了，说不定只是换了新的身份。比如——成魔。”
温明月心想，要是他换身份成魔的话，你们漫家在方城还能有戏唱吗？按常规逻辑来讲，他要是莫三公子，方城是他的地盘，荔香楼是他的据点，找到替死鬼顺利脱身后，他肯定恨不得立刻归来召齐心腹找心魔报仇，怎么会就此悄声无息五十年？
漫轻云不会想不到这一层，但他这么问出来，除了试探以外，温明月想不到别的可能。
温明月叼着豌豆黄思索片刻，道：“我的猜想与你不同，我觉得莫三公子应该真的是被烧死了，而且……莫三公子大概是出于某些原因，自愿烧死在楼中的。”
漫轻云顿了顿，道：“这我倒是从来没想过。”
温明月道：“此事蹊跷得很，我们在明对方在暗，很有可能对方是在故意引导我们怀疑莫三公子，还是不要太早下下定论比较好。”
漫轻云点头，歌女给琵琶换了新的琴弦，又重新在台上唱起俚语小调。两人的气氛又回复往常，说说笑笑，竟也消磨了不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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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山茶小苑的时候，屋内的桌面正放着一碟摆放整齐的豌豆黄和一小罐新茶。管事的见温明月疑惑，没等他开口问便主动告知：“大少爷吩咐荔香楼送来的，仙师请随意。”
温明月想起他今早上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一直吃桌上的糕点，真的就把豌豆黄给吃完了，后面漫轻云好像还在他听曲的时候又喊了两碟，这下怕是彻底被漫轻云误会了。温明月脸涨得通红，只能尴尬地道谢，希望漫轻云赶紧把这个事忘掉。
今日漫轻云归来，漫夜夜等着向漫轻云显摆新学的棍术，温明月便给漫夜夜放了个假，自己窝在房中吃着豌豆黄看书。也不知道漫轻云跟怎么吩咐的，一碟豌豆黄还没吃完，管事的又给送了碟云片糕，害得温明月更加不好意思，索性将房门关起来假装自己在睡觉。
装着装着，温明月就真睡着了。
鉴于早上漫轻云刚跟他说完方城近期的怪事，所以当温明月一睁眼就看见面前火光冲天的荔香楼时，并没有太大的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