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是吊儿郎当的“便宜师傅”。

这一声师傅，轻飘飘的两个字，竟比千金还要重。

面对她的坚持和固执，紧锢着的双手不自觉松开。

东方相第一次生出荒诞念头——将她敲晕，立马带回北域天门。

可……

东方相神色复杂的默默垂下双手，不再言语。

元珠珠感激的扯了扯嘴角，稳定住情绪，强制镇定的对安乐说道：“安乐，替我准备白酒，白烛，香火，火盆，以及阿珩的贴身之物。”

安乐不明所以。

元珠珠握紧拳头，势在必行：“我、要、招、魂！”

安乐并不十分明白元珠珠的所作所为，但她听话照做，立马命人准备妥当。

“姑姑，安乐，你们是阿珩的至亲血脉，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元静姝和安乐慎重相待。

如果可以的话，最后这一程，她们怎能缺席？

招魂之法并不复杂，是所有道术之中最简单粗暴的，在民间盛行已久。

只需将死者生前的贴身衣物挂在一根竹竿上，高高的举起；再由至亲之人，于午夜时分，呼喊死者的名字。

一边召唤，一边再烧些死者生前喜爱之物。

白烛引路。

亲人唤魂。

此为招魂。

所以啊，阿珩，街头巷尾，回家吧！

虞珩的尸身停在皇陵之中已三年，这里充斥着他的气息和联系，便是死者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居所。

皇陵，正合适。

能够替儿子做最后一件事，元静姝甘之如饴。

起初，难以开口。

之所以难，不是因为觉得羞耻，丢面子，而是……艰难。

她必须将好不容易封尘的伤口再一次亲手剖开，无视再一次涌出的鲜血，元静姝一次又一次呼喊着：“阿珩，街头巷尾，回家吧。”

皇兄，街头巷尾，回家吧。

元珠珠唇角紧紧的抿成一条线，姑姑和安乐嗓子都喊哑了，气氛越发的凝重，空气中就似乎连基本的波动都没了。

招魂。

招了足足半个时辰。

纹丝未动。

连一丝风都飘不进来。

时隔三年兴起的希望，在短短的一刻钟又转变为绝望。

“没有用的。”安乐弯了弯嘴角，硬生生挤出一抹笑容，已示安慰。“算了吧。”

“也许皇兄终究没能躲过东虞皇室的诅咒，此时已经在这片大地的某个角落，重生了……”

东虞皇室的诅咒？

元珠珠眉梢微动，显然并不打算收手。

这就是云家女子的特性——只要尚存一线希望，她们永远都学不会放弃！

一指燃香。

皇陵中顿时阴气大盛。

“天道无极，五方鬼王借法，阴灵魂魄听我号令！红尘凡间，黄泉碧落，虞氏名珩听命速归，急急如律令！”

元珠珠气势全开，声震三界。

飓风忽起，上天震怒。

是的，元珠珠此番行为，逾越了。

上天入地只为寻一阴魂，她的手伸得太长了。

必然会引起四方不满。

五雷轰顶，已至悬梁。

元珠珠小嘴一抹，她大放厥词，颇有些耍横的意味：“此人我是找定了，有本事你劈死我！劈不死我，老娘就跟你同归于尽。”

你行方便，我亦方便。

这就是行走江湖的规则。

元珠珠已在飓风中心，飓风将她牢牢困住，将她和所有的人隔开。

就连东方相都插不上手。

眼底红光乍现，又奶又凶，元珠珠只身屹立在阵眼上，狂躁的飓风丝毫未能撼动她挺拔的身姿。

心口煞气不断翻滚。

内忧外患。

“元姐姐，收手吧。”安乐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了，又是狂风又是地震的，仿佛天旋地转，阴阳颠倒，来势汹汹。

她早就明白，这个世界，秘密存在着一些常人绝不可触碰的存在。

安乐早已在不经意间泪流满面，她劝说元珠珠放手，同时也告诉自己，是时候该放下了。

元静姝捂着唇无语凝噎，拼命的摇头，奈何在飓风之中眼眸都睁不开。

“珠儿，别做傻事，回来！”

元珠珠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她不要，不要放弃！

就在最紧要的关头，一抹白光从水晶棺里飞了出来。

白光顿时激起千层紫黑光芒，飞身来到元珠珠跟前，元珠珠肩头的担子瞬间一松。

紫黑光芒暗藏刀光剑影，刀光剑影与飓风兵戎相见，显然前者技高一筹。

熟悉的声音大喊：“丫头，别怕，我帮你！”

元珠珠眸光一怔，声音的源头乃是一支发簪，竟然是——阿玉！原来，阿玉被宫人当成是虞珩的贴身之物，一同入了皇陵，成了陪葬品。

虞珩死，阿玉当即陷入沉睡。

许是与元珠珠并肩作战过，与她有了紧密的联系，她的再一次出现又重新唤醒了它。

阿玉还是那个阿玉。

即便它已失去了自己的主人，它仍旧是那个暴躁的，永远不知耐心二字如何笔画的牛皮法器：“老子不在，就欺负老子主人的女人，真当老子死了啊？杂碎！”

阿玉骂骂咧咧，王霸之气全开。

光芒汇聚一个焦点，平平无奇的发簪瞬间变换为灭世神弓的形态。

这把箭，只需要悬在半空，就足以令躲在暗处的一切存在望而生畏。

顷刻间，飓风停止了，雷声荡然无存。

它在虞安乐和元静姝震惊的注视下，又变回朴素的簪子，稳稳落入元珠珠浓密的发髻之中。

停了，风平浪静的那种。

元珠珠已然虚弱至极，这种平静并不是她想要的。

这意味着——招魂，失败了！

小姑娘面色灰败的盯着水晶棺，谁都不知道她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

安乐默默上前，安慰的话不知该从何说起：“元姐姐，你说过，人死会有另一个世界；我相信那个世界的皇兄早已看到你为他所做的一切；此生能够与你相识，皇兄再无遗憾。”

安乐自己也是这般坚信着。

三年了，此时此刻安乐才终于能够平静的说出那个字：“皇兄他，死也瞑目了。”

元珠珠木木呆呆的，殊不知阿玉正在其神识中，与她对话。

元丫头，没用的，阿珩的魂魄三年前就失踪了。

正是因为他魂魄的失踪，主仆二人才因此断了联系，阿玉才会被迫陷入沉睡。

此事，怕是与东虞国那个秘密有关。

元珠珠这才想起来，皇室秘辛过往；这才想起，此地无地府，无轮回司。

既无地府，魂魄怎会无缘无故失踪呢？

雷皇曾言，东虞国宛如死城，同一批人在这里反复重生。

既无轮回，如何重生？

重生之前，无处可去的亡灵又在何处？

元珠珠在思考，十根手指一根一根的轻咬，这是她的习惯！越是复杂越是重要的事儿，她就越控制不住小动作。

指甲都快被咬秃了。

她小声咀嚼着：“魂归何处，魂归何处？”

分明是魔怔了。

她知道的，她该知道的！是什么呢？

她无知无觉的抓着安乐手腕，终于，让她想到了：“那时，超度镇国将军府的冤魂，它们最后去了同一个方向，那座山！”

阿珩的阴魂，会不会同那日的阴鬼一样，被那座山给吸走了？

元珠珠黯淡的黑眸中再一次重燃希望。

她似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当元珠珠说出此番猜测时，亲姑姑元静姝也好，虞安乐也罢，神情都是复杂的。在她们看来，元珠珠的坚持是另一种悲伤的表达。

当一个人不愿意面对真相时，首当其冲的选择便是逃避。

珠珠逃避的表现就是——折腾，不肯放弃。

元静姝和安乐只有欲言又止，沉默以待。

是啊，正常的人族，谁也不会相信一个死去三年的人真的能够回来！阿珩，是从自己（元静姝）肚子里爬出来的亲骨肉，他不是元珠珠。

侄女儿的奇遇，世间独此一份。

刻意削弱自身存在感的东方相，若有所思。

“珠珠，你理应谨记，人死不得复生，切不可逆天而行！”这是他作为师傅理应给予的忠告。

他今晚算是大开眼界了。

唯一的徒儿，为了人族男子疯狂的程度……东方相甚至在想，倘若当真有一天她找到了虞珩的魂魄，会不会真的使用禁术，令死人还阳？

东方相眸底的灰蒙若隐若现，略有几分担心。

若是那样，他不得不时刻关注自己这个徒儿。

一行人不知不觉走出皇陵。

东虞已入深秋，夜晚的晚风已有刺骨寒意。

便宜师傅话里有话，元珠珠听得出来；请允许她最后，再深深的看里头一眼，未封的墓门像极了野兽在黑暗中大张的血盆大口。

同时也像极了她身后深不见底的深谷，进退只在一念之间。

夜风中的元珠珠无喜无悲，只听她清冷如空谷黄鹂：“姑姑，安乐，择一良辰吉日，完成最后的入陵吧！是时候让他入土为安，得到真正的平静了。”

取出定海神珠，此门一封。

也就断送——死人还阳的可能。

因为即便元珠珠手段通天，也绝无可能令白骨长肉，起死回生。

元珠珠似笑非笑，看向东方相：“师傅，珠儿明白的；珠儿只是想要确定，他能够顺利轮回，绝无变成孤魂野鬼的可能，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