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程嘀嘀咕咕了一路,嘴上反复说着凭什么?他就不。但最后还是乖乖在外面溜达了十几分钟才回民宿。
他一脚踏进小院,里面分成几个阵营。围在一起猜拳喝酒的,蹲在一旁抽烟打游戏的,也不知道谁扛出一张麻将桌在树下打起牌来。
各玩各的,不搭嘎,又特别和谐。
夏籽抱着手臂站在一个女孩身后看她打牌,女孩对麻将有些生疏,夏籽时不时指点两下。见陆云程回来,她淡淡扫了他一眼,视线回到麻将桌上。
陆云程走进民宿拿了瓶矿泉水,方雨溪正在里面吃泡面,她抬头跟陆云程打了个招呼。
陆云程走到桌边问她:“小方,问你个事。”
方雨溪点头同意:“你问。”
“夏夏跟她男朋友什么时候分手的?”
“有一年了吧。”方雨溪把泡面叉子丢下,“夏夏就是典型的infj。”
“?”
“就是一种人格分析。她最大的特点就是自相矛盾,乐观又悲观,共情又冷漠。”
“确实。”
“她一直说分不清对表哥的感情,但夏夏是个很会给自己留后路的人,她和表哥在一起,一旦分手了就断送了认识二十年的朋友情谊,能这么不留余地,其实她也是喜欢的。”
陆云程默默听完,拧开瓶盖,猛地喝完一瓶水。
嘴贱,早知道就不问了。
“你忙你的吧。”陆云程把空水瓶丢进垃圾桶里。
“好嘞。”方雨溪重新拿起勺子,想了想又接着说,“表哥错就错在,他从小就特别宠夏夏,当上男朋友后他却反过来了,要求这个要求那个,既要又要还要,一点不顺心就冷暴力冷处理。不过,夏夏也有问题,她就是太被动了,她从不主动,要不然她和表哥现在肯定不会这样。”
陆云程闻言脚步一顿,从不主动几个字让他若有所思,然后快步走往小院。
麻将桌边换了个人,夏籽也不需要指导了,她坐在幕布前的高脚凳上,拿着遥控点歌。
陆云程站在檐下目光沉沉,两人隔空相视,直到前奏响起,夏籽才别开脸去看幕布投影的MV。
夏籽长了张人畜无害型的脸,生气了也是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即使是她错了,只要她睁着眼睛看你,甚至还不用说话,你就能原谅她。
陆云程揉了把头发,脑补着当时的情景。冰冷的救护车上,夏籽忍着疼痛,原本该陪在她身边的男朋友却在庆祝另一个女孩的生日。
她当时是不是哭了?
以她的性格,哭也是瘪着嘴不敢哭出声的类型吧?
叠加这个画面,陆云程的心像被针刺一样,一下一下,不见血,却有无法忽视的痛楚。
恍惚间,夏籽的唱歌的声音传来。
低落,失望,所有情绪糅合在这首歌里。
相爱变成猜忌怀疑的烂游戏
规则是要憋着呼吸越来越近
但你的温柔是我唯一沉溺
你是爱我的
就不怕有缝隙
在我心上用力地开一枪
让一切归零在这声巨响
......
陆云程迈开脚步,走得很快,衬衫的衣角被风扬起,他来到夏籽眼前,双手撑着凳子两边边缘,人俯身下来,唇也随之覆上。
跟夏籽浅尝辄止的方式不同,他是辗转热烈的。
大家都在场,但夏籽来不及思考,脑里一片空白。她顺从自己的内心没有拒绝,闭上眼,仿佛一切理所应当。
戛然而止的歌声引起了其他人注意,在猜拳厮杀趋向白热化程度的赵可可瞥了他们一眼,假装没看见。
徐凛察觉到赵可可飘忽的眼神也往那头看,然后啧了声。
姚年咬着烟,老怀欣慰。
很有默契地集体装瞎。
-
天微微亮,灰蒙蒙地,滴答滴答的声响拍打着窗户。
夏籽难得起了个早,其实也不早了,都九点了。
她站在阳台遥望远处的风景,烟雨天,水雾氤氲,微雨落在河上,荡起大大小小的涟漪。
江南果然是圈圈圆圆圈圈。
她没闲情逸致看烟雨江南风采,她为昨晚的事苦恼了一晚上。亲是一回事,在众目睽睽下亲又是另一回事了。
夏籽手扶着围栏,被飞溅的雨水晕湿手背,她收回手同时也想通了。
只要她矢口不认,绝口不提,这事就等于没发生过。深沉了一早上的脸,在此刻浮起了自欺欺人的笑意,终于释怀了。
思绪理顺后,饥饿感无缝衔接出现,夏籽套了件开衫就开心地下楼,准备出去觅食。
外面绵绵细雨,夏籽在前台跟小郑借伞,和她说话她却没什么反应。
夏籽敲了敲了桌面,心神荡漾的小郑从抽屉里掏出一把折叠伞给夏籽,目光一刻都舍不得挪开。
前台对面的沙发上坐了几个朝气蓬勃的体育生,一个个身姿挺拔,清瘦却不单薄。几个人闲适懒散地坐在沙发上聊天,这群人要身材有样貌,要样貌有身材,果然很赏心悦目。
夏籽也驻足观赏了一会儿,然后视线一滑,茶几上放着清一色的冰美式咖啡。
现在人手一杯咖啡已是趋势。
像她这种只喝奶茶的人在路上和捧着冰美式的人狭路相逢,不由有种被自律节控鞭打后,产生出来的自甘堕落羞耻感。
咖啡杯上的杯套印着店铺的Logo和名字,夏籽觉得这店名有些眼熟:“弟弟们,这咖啡店是在广惠桥那边的吗?”
“对啊。”
“程哥推荐的,我们刚刚还在那碰见他,他好像跟那老板娘挺熟,给我们都打了折。”
老板娘,呵。
夏籽眼睛微眯,浮起一个冷笑。
运动型的男孩子都比较阳光外向,带着点自来熟的熟稔:“姐姐,你要喝吗?我刚刚那杯半路洒了,我可以请你啊。”
夏籽沉吟几秒同意了。
但桥归桥路归路,夏籽向来分得清清楚楚,她提议:“行,那待会儿我就请你吃个早餐。”
出门前,夏籽特意上楼换了套衣服,扑了个气垫又抹了点白开水一样的唇釉,透着没有痕迹的自然得体。
他们各自打伞走着。
“姐姐,我叫倪东。”
倪东长得很清秀,却有一身腱子肉,穿着宽松的T恤都能看出来他精壮的身体线条。他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很阳光,眼神透着清澈的单纯,和陆云程那种闪着精光的狭长眼睛完全不同。
夏籽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我叫夏籽。”
“但是我听他们都叫你夏夏。”
“都一样。”
冒雨走了一路,鞋面被路上的积水微微打湿,带着点些许泥泞。快到咖啡店的时候夏籽的鞋带突然散开,有一头落在水洼里,被瞬间浸湿。
夏籽把伞柄搁在肩上,歪着脑袋固定住雨伞,正要弯腰去系。
倪东见夏籽穿着短裙,路上行人也没因为下雨而减少,慢悠悠地沐浴在烟雨中。这一弯腰或蹲下多少有些不便,他犹豫了片刻,带着股羞赧试探着问:“夏夏姐,要不我帮你系?”
“不用,要不你帮我拿雨伞吧。”夏籽余光一扫,恰好看见陆云程坐在窗边的位置看了出来,旁边的女人站在身侧浅笑嫣然。
夏籽忽然改变主意:“麻烦你多不好意思啊。”
倪东已经蹲下,伞柄架在肩上,捡起鞋带利索地绑好,全程目不斜视。夏籽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让他擦手,鞋带沾了混杂着泥泞的雨水,变得灰灰的。
这郎情妾意的一幕全程落在陆云程眼里,他仰头呵了一声。
旁边的宋如菲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带着些揶揄的口吻:“这就是你那女朋友?六叔公还打算把我表妹介绍给你呢?”
距昨晚遇见六叔公到现在不过十二小时,谣言已经传得很开。
六叔公起初是帮陆云程妈妈张罗着组织相亲,帮忙给陆云程物色对象。自从昨晚小路那一偶遇,六叔公就把信息群发出去,让七大姨八大婶们都停下张罗,陆云程已经有对象了。
陆云程一哂:“别跟着起哄,还不是呢。”
“哟,还不是呢,说的以后就会是一样,好大的脸哟。”宋如菲促狭地打趣他,见陆云程脸顿时垮下来,满意地拍拍他的肩头,转身去忙了。
陆云程耷拉眼皮,凝视着他们两人走进店里。听到他们正在吧台那点单的动静后,他调转方向,背靠着桌沿,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坐等他们进来。
等了好一会儿,只听到夏籽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带走”,才知道他们压根就没想进来的意思,他闷气窜起,自己走了出去。
“嘿,你小子,怎么又来了?”陆云程倚着屏风皮笑肉不笑地同倪东打招呼,眼神越过倪东看着后面的夏籽拿腔作调,“你不是不喝咖啡嘛?”
夏籽冷冷瞥他,像是没听见他说话,过了许久才慢悠悠地说:“跟你有关系吗?”
“......”
陆云程一滞,他还以为昨晚过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有突飞猛进的发展,但这态度显然是起飞失败,低空坠落。
“您的咖啡已经好了。”服务员在打包好的咖啡放置在桌面上。
陆云程见夏籽这嘴脸,换了个对象问话:“这么巧?你们在路上碰见的?”
“不是,我们一起过来的,夏夏姐说请我去吃面。”
“哦。”陆云程点着头,意味深长地盯着夏籽看,“正好,我也没吃,一起去吧。”
陆云程看着夏籽,但夏籽站在一边看手机仿佛没听见。
倪东只好出来打圆场:“行啊,程哥和我们一起去吧,人多热闹点。”
外面的雨下得正密,空气里浮着一层湿淋淋的水雾。三个人走出咖啡店,夏籽一撑开伞,陆云程从后面自觉钻了过来,将把手夺走,和她挤在一把伞下。
“一大早怎么生气了?”陆云程把伞稍往夏籽那边倾斜。
“不和你说话就是生气了吗?”夏籽低声嘀咕,“痴痴地。”
虽然不太懂,但是从她的语气可以判断出,这句话是在骂他。
陆云程很喜欢听夏籽说话,自带了她们那个地方特有的腔调,语调起伏平平的,听起来很可爱很亲切。
在那边呆了几年,再加上ceci的关系,他听倒是能听懂一些,却还没学会说一句半句粤语,他虚心请教夏籽:“夏字用粤语怎么说?”
“ha。”夏籽随意说了个音节,陆云程也只听懂了个含糊的发音。
“那你的名字念....哈哈?”
“......”夏籽无语地吁气,怼他都觉得浪费力气。
“那籽呢?”
夏子没好气地回:“吉。”
“噢,所以你叫‘哈吉’。”
这蹩脚的口音,欠打的表情,夏籽又深深吸了两口气。
陆云程不断挑战夏籽的耐性说:“你为什么叫夏籽?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夏籽回想,好像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和这名字有点关联,大概就是她妈妈很喜欢嗑葵花籽。
她如实回答:“我妈妈很喜欢嗑葵花籽。”
“那她怎么不给你取名叫夏葵花?”
夏籽瞪他:“你够了!”
路面有个坑洼攒了许多雨水,夏籽一不留神踩了进去,鞋子袜子湿成一片贴在脚上,冰凉且黏黏糊糊的触感,令她极不舒服。
夏籽顿时火冒三丈,冲着陆云程的手臂就是一记捶,“不去了。小倪,你还去吗?不去的话,我给你点外卖!”
她夺过陆云程手里的伞,掉头就走。走了两步又不甘心地折回来,过来就是两脚,踩在陆云程颇白净的鞋面上出气,只可惜他穿了双牛皮AF1,这点水渍对他来说不痛不痒。
陆云程小跑两步缩进倪东伞里,贱嗖嗖地说:“别生气啦,哈吉。”
夏籽踩着湿透的鞋子,一脚轻一脚重地往回走,陆云程没撑伞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这点雨淋不死他。夏籽牢牢握住手柄,狭隘地觉得陆云程会夺走自己的伞。
雨势逐渐减弱,若有似无,偶尔砸下几颗雨珠。屋檐上的雨水滴滴坠落,雨幕下的长街潮湿淋淋,路边的小茶馆有人在弹奏琵琶唱着曲儿,夏籽驻足门前听了一会儿。
陆云程走近过来,一脸没心没肺笑嘻嘻地问她:“你喜欢听小曲儿?”
夏籽还气着,朝他翻了个白眼,又开始往前走,“关你什么事!”
“我唱一段给你听听?”见她走起来,陆云程跟了上去。
“不需要。”
“好的,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夏籽停下,怒然回头,“你是不是空耳?”
“什么?你喜欢我?”陆云程也跟着停下,笑得粲然的一张脸是这漫天蒙蒙烟雨中最明朗的一抹亮色。
夏籽转开视线,不再理他,扭头又走起来。
“柳叶弯弯拂水花儿转,水花儿转转着小船摇......”
他唱得温柔婉转,夏籽有被他的嗓音惊艳到,但转念想起他贱嗖嗖的样子,只淡淡嗤了一声”夹子音”就抬脚踏上石桥的台阶。
“小船儿摇摇过石桥南,石桥南她撑伞步款款......”
像是特意瞄准时机,唱到这一句时,夏籽恰好撑着伞走上了石桥,桥洞下的摇橹船晃晃悠悠伴着潺潺河水声划过。
脚步再一次停下,夏籽没好气地看向他。
”两黛罥轻烟柳叶弯,柳叶弯配着金雀钗,金雀钗不慎滑落入我怀,惹得她羞向我看。”
还“羞向我看”,能忍到现在没打他,都算她很有素质了。
陆云程的头发被毛毛雨濡湿,有些凌乱软软地覆在额前,脸上也沾了层薄薄水雾,看起来很狼狈,他却浑然不知,还对着夏籽展露一个爽朗笑容。
夏籽抽出一张纸巾给他。
陆云程接过看了一眼:“哇,tempo,广东人的最高礼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