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弘望此刻彻底动了怒,将第一时间赶来劝解的夫人连吵带撵的轰了出去。
若她在,待会儿教育儿子必然失败,不如趁两人合力之前先解决一个。
当裴展来到书房前,看到的便是面沉如水的母亲在等他。
见儿子过来,裴夫人赶紧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提前预警,“儿子,你未经允许直接把桃鸢姑娘带回家,现在你爹正大发脾气,这次怕是不好劝。待会儿好好和他说,要是闹掰搞僵了关系,以后桃鸢姑娘在这儿住着也不舒坦。”
“好的,母亲,儿子早有心理准备,不会硬和父亲对着干的。您别担心,回去歇着吧。”裴展一脸平静,点头轻声安慰。
看他确像做了充分准备的样子,裴夫人这才稍安了安心,又低声嘱咐两句后,才一步两回头的离开了。
裴展看母亲走远,转身叩门进了父亲书房。
“父亲,我和桃鸢生死不渝,想要迎她过门为妻,求您成全。”
刚进门,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张口直接请求。
宽大的桌案后,裴弘望脸色铁青。这时看见儿子仍执迷不悟,甘愿为儿女之情下跪央求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愤然起身快步绕到了他跟前。
“只要我还剩一口气,关于此事,这辈子,你休想!”直截了当的,他表明自己的坚决态度。
裴家世代名望,虽不嫌贫爱富,但家世家风至今能传承数载,一靠家规,二靠家教。其中,子嗣教育一事,更为重要。
所以,历代裴家当家主母,都是千挑万选的名门望族贵女。只有这种出身纯良、阅历广阔的女子,才能立本持正,在旁辅助教育出格局宏大、眼界长远、守正出奇的裴家子孙。
如今,先不论裴家下一代教育之事,只桃鸢曾在宫中有过窃取主子财物的行为且做过花娘一事,若她进了门,定要成为裴家抹不去的一个污点,这让他如何应允?
裴展将头垂的更低,俯身又是一个响头,“儿子心意已决,此生必要娶她为妻,父亲您要如何才能答应?”
他声音不大,也很平静,但清晰的话音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执着。
裴弘望胸中的恼怒如滔天巨浪,“无论如何,我都不答应,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接着,他开始痛述过往,“去年岁末,你不声不响将隶阳关的一名花娘弄进府里,但眼瞅着你回来后从未进过她的屋子,更没在外面搞出任何动静,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计较。可这短短不过半年时间,你又要弄进来这样一名女子,还要娶她为妻,以后你打算让我这张老脸如何出去面众示人?”
裴展知道,父亲说的是新月。
当初为了联络北疆边关几城共同防御讫部突袭,加上他身负重伤,便带着一行人去往大叶城连兵布阵,那时新月便以照顾他养伤为由一起跟了去。
后来,众人启程返回隶阳关时,他执意将新月留在大叶城,后来又让过往的商队将她顺带捎回了盛京城,安顿在家里。
如此安排,一是她曾在隶阳关大营里耍心眼挑事端,实在让他看不过眼,也不适宜留在身边;二则,他看出了新月心意却不能令她如愿,于是便将自己能给得起的安稳无虞的舒适余生给她,以表愧意。
所以,当初悄无声息消失了的新月,其实早已回到盛京城住进裴府,一人独占一个小小院落悠闲度日,每日里锦衣玉食的有人伺候着。只不过,无名无分,连裴少爷侍妾的名头都没有,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养在府中。
只是,这一刻的裴家书房内,裴展不愿将桃鸢与新月相提并论,“父亲,您知晓的,她不是花娘,而是咱们乾国与讫部和盟的功臣!”
“再大的功绩,也抹不去她曾是花娘的事实!”裴弘望痛心疾首。
其实,这姑娘若没花娘这段过往的话,即便她是普通人家的平民女子,仅凭刺杀讫部储君这一项,他绝不会反对儿子娶她为妻。
但,实在太过可惜,她偏偏就撞在了裴家历代不可能接受的禁忌上。
“难道,儿子携手心仪女子安度的圆满余生,还抵不过外间轻如鸿毛的虚名?”裴展声音低沉,失落的语气里难掩哀伤。
裴弘望俯身心疼的看向一贯让他骄傲的儿子,倾心吐胆的换了语气安慰道,“自上次你袒露心意后,为父看出了你对那姑娘的切切心意。又念着她忠心赤诚,有护国卫家之大义,所以思虑再三,我同意你将她养在家里。不过,要像上个姑娘那般,没有名分,在外不可谈起,且以后不能诞下子嗣。”
听闻此言,一直低头深埋的裴展终于抬起了脸,双目赤红,脸颊不可抑制的抽动着,他在极力压制心中滔天欲发的怒意。
过了许久,他脸上恢复平静,可眼中的血红和倔强却越发强烈,“若是这般,恕儿子无法应允。她这辈子,只能是吾妻,非她不娶,至死不渝!”
裴弘望好不容易消解下去的心头之火噌地又冒了出来,他愤然起身使劲甩出衣袖,“没我同意,你看能不能把她娶进门!”
俯身跪着的裴展又磕一头,“若父亲执意如此,儿子便携她以后长居隶阳关,直至您同意为止。”
“好!很好!非常好!”此时的裴弘望,已经被气的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你因一个女子便打算不回这个家,那不如趁早与我断了这父子关系,倒也干净!”情急之下,他只能搬出最后砝码。
裴展将头抵在平展抚地的双手上,语气平静,“父亲若因此要断绝父子情意,儿子自不会同意,但也绝不改变长居隶阳关的决定。以后,只要父亲一句话,儿子仍会第一时间回来孝顺你们二老。”
说罢,他重重磕了一个响头,然后爬将起来,打算就此离去。
突然,书房门从外“咣啷”一声猛然推开,裴夫人一脸平静的立在门外,踏入的霎那间她张口说话了。
“裴弘望,今日你要是把吾儿撵出这个家门,不如一并把我也休了,留你一人倒活的清静!”
此话虽狠,但裴夫人说得平和安稳,一如她那张从容自若的脸庞。
“母亲!”
“夫人!”
裴弘望登时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支走的夫人又掺和进来,看来今日难有结果。
可,他又不得不面对夫人看似平静实则已近爆发边缘的怒火,“我……我怎会真的同他断绝父子关系?这不是……只要他同意那姑娘无名无分养在家里,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裴夫人望了望儿子,他梗着头没有不说话,可见是没有商量余地。
转头,她又对上自己的夫君,“无论如何,桃鸢姑娘是咱们乾国功臣,如今身子孱弱,宫中住着又不踏实,今日这些以后再说,先把她留在家里将身体养好才是正事。”
有时,漫漫时光才是处理无解难题的最佳方法。
裴夫人此刻就寄希望与时间可以消磨掉两父子的隔阂。在此之间,相信以桃鸢的聪敏坚韧,定能让这迂腐的老头子折服,自己也有充足时间融合两父子关系,争取找到一个大家都可圆满的解决办法。
裴展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赶紧顺口答应,“今日是孩儿冒失,还望父亲母亲谅解。”
桃鸢今日刚进家门,他不能在此时就轻率的与家人翻脸闹僵,若现在真与父亲断绝关系的话,无疑是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以后外间会怎样议论污蔑她,不用想都可料见。
识名声如天大的她,只怕,不能承受这些。
所以,他也希望过段时间,可以消磨掉父亲的偏见。
夫人和儿子都露出了服软之意,裴弘望当然要借坡下驴,“也是,桃鸢姑娘的身子最重要。刚宫里公公进府传旨,说是御医每隔一日会来为她诊脉医治,届时还要辛苦夫人在旁协助帮忙。”
气氛暂时缓和,裴夫人脸上清晰可见的松弛不少,“此事我会寸步不离的在旁盯着。”
然后,她转身抚上儿子胳膊,“你昨日一天奔波到卫都,今儿又忙到此时,想必累了,回去歇着吧。顺便看看桃鸢姑娘若醒了,可着人过来说一声,适合她的饭食我已安排好。”
“辛苦母亲费心安排,儿子……”裴展有些愧疚的拉住母亲的手。
“何时学的与家人这般客气,快回去歇着。”
然后,裴夫人看都没看自己夫君一眼,拉着儿子直朝门外走去,又将裴弘望一人撇在了书房里。
与此同时,裴展的卧房里,好不容易睡了片刻的桃鸢醒了。
睁眼的一霎那,当她看到头顶薄如蝉翼的鲛绡帐时,忽地有一片刻的迷惘和茫然。
当鼻息间萦绕了好似北部边疆的那种薄凉又冷冽的气息时,她忽地反应过来,原来,已在他房中。
四周静悄悄的,再加上身子各处依然乏累无力,她便继续躺着,只转眼四顾。
整个卧房没有精致,更不富丽,简单的就像今日住了,明日便再不回来那样,只有几件必备的生活陈设。
真没想到,他一个世家子弟,到了家中依旧延续着北部边地的行军作风,将边关的营中内室也照搬回来,抹去了过往的生活。
收回目光,她一转头,瞥见床头内侧,整整齐齐搁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裹。
大的那个,她认识。数日前,是她亲手打包好交给姝宁郡主转送给他的,里面是过去一段时间做好的十几件白色男子内衫。
隶阳关大营里,因为新月,她欠他的。
小的那个包裹,她也熟悉。刚进隶阳关大营之时,她曾用这块发白的硬布将自己过往的宫中衣衫包裹起来。
宫衣已被她穿走,那么现在,这其中又裹了什么?
好奇心驱使之下,她侧转身子过去,将系紧的包裹解开。
最上面并排放着的,是一支白玉簪、一个粉色香囊和两个小小瓷瓶。
白玉簪,是大叶城她没接过的那支,也是后来他为她挽发又被自己取下留在隶阳关的那支。
粉色香囊,是她的。当初从宫中带到隶阳关的唯一一件物什,没什么特别,只是宫中检查后无异样也没收走,她便一直带着了。
后来她和裴展在戈壁大漠之中受了伤,夜里为避开饿狼突袭,曾用里面装着的碎艾叶遮掩身上气息。这之后,她便将香囊放进了这个包裹里,再没想起。却不想,他竟一直留着。
至于那两个瓷瓶,也曾是他硬塞过来,后又被自己留在隶阳关的旧物。
桃鸢用力眨巴下眼睛,继续往下看。
一本医书。她曾翻看,并为他读过的那本,封面褶皱都没有丝毫变化。
拿开医书,下面还有东西,一扎捆的整整齐齐的布条。
不争气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的从她眼角滑落,没入锦被中消失不见。
顿了下,她从袖中将自己的那团布条取出,捋顺后打成结,然后放进包裹中和那团布条整整齐齐摆到了一起。
就在她思绪万千,云天雾地胡思乱想的这当儿,屋外响起一阵轻微又急促的脚步声,她赶紧将解开的包裹重新系好。
“她,醒了没?”
裴展声音不大,在屋中却听的异常清晰。
“房里没有动静,应该没有。”
回答的是来德,桃鸢竟不知他一直守在屋外。
“煎的药端来,再拿些吃的吧,她得吃点儿东西。”
来德低声应了,然后是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接着,房间外也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乱如麻的桃鸢忽地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干脆闭了双眼,假装还在睡着。
脚步声离得越近,反而越轻,到最后,房间里只剩下她胸间怦怦直跳的心跳声,藏在被中的手不自觉的紧紧收拢蜷起。
裴展俯身坐在床榻边,看着她上下不停翕动的长长睫毛,像两扇翅膀一样轻柔舞动着,不自觉的,嘴角泛起层层舒心愉悦的涟漪。
没出声揭穿她,他伸手过去,将手指轻轻搁在她紧皱的眉心处,有一下没一下的柔柔摁搓着,企图彻底抚平那层层叠叠的忧绪。
不过片刻功夫,再也撑不住的桃鸢无奈睁开眼睛,佯装刚醒来一般假意询问,“我……何时了?这是哪儿?”
“该吃午饭了,起来吃点东西。”在这炎炎夏日,他脸上却是春日暖阳般的微笑。
扶她坐起的瞬间,他仍不忘回答问题,“这是我的卧房,没看出来吗?”
桃鸢瞬间红了脸,暗恼自己干嘛多此一问。
看她要下床,裴展拦住,“不用折腾。后半晌,陆生川会请他师父来为你诊脉,一会儿我喂你吃饭,喝点药后再躺会儿吧。”
桃鸢当然拒绝,“进了府,应该先去拜见你父亲母亲。”
“皇上已命宫里来府传过旨了,他们二人知晓。如今你身子不好,等养养了,再找个正式场合见面,好不好?”
他语气平静,好似刚才书房里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桃鸢没看出任何不妥,想想现在自己这幅憔悴无力的模样,确实不适合见人,也就应了,安稳坐着。
饭与药还未送来,桃鸢扛不住他直视过来凝望着没有丝毫转移的眼神,只能拼命找话题缓解尴尬。
瞥眼间,看到那个大包裹,她脱口而出,“这些里衣,可还合身?”
“你不在,要是试了不合身也没人改,所以没动。要不,现在我穿上,你帮着看看?”裴展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她的脸愈发的红,羞赧的勾下头去再不看他,“这是内衫,我如何看得,莫说诨话。”
“上半身早已看过了,换个衣衫怎地看不得?”他凑的更近,气息暖暖的拂过脸庞。
当初她为他换药,可不是看了个明白?
桃鸢不接话茬,看他有继续靠近的意思,赶紧伸手止住,眼睛依旧瞥向一旁不看他。
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裴展也看到了那个小包裹,出声询问,“另外一个包裹里,你知道是什么吗?”
她心中一慌,下意识摇头,“不知。”
“是我好不容易搜罗攒下的珍宝!”说着,他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得意笑容。
跟着,她也没有负担的开心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