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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您是哪位,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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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5.

咚。

镶嵌着铆钉与铁链条的金属门被重重地带上,在空荡荡的房间内反射出沉闷得骇人的回响。

这是个异常幽闭的房间。

四面墙壁均由大理石砖堆砌而成,在烛台幽暗的灯火下反射出青灰色的寒光。

如果有人试图用手掌去触碰那墙面,会发现它不仅仅色调是冷的,实际上摸起来也冷得同坚冰一样。

她或许会惊呼着缩回手指,或许会将这股寒意归咎于恶劣的天气——毕竟现在是十二月,亚斯图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但阿南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然后将手掌压得更紧了。

在她的躯干与墙壁之间夹着另外一个人,更准确地说,是她用躯干与手臂将那个人圈在了墙上。

在一百五十年后的现代,人们一般将这种姿势称为『壁咚』。

不过,从身高上来看,两人此刻的站位很有可能搞反了。

为了正视对方的眼睛,阿南她不得不将头仰得很高。

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但眼前的这个男人,个头明显要比四个月后高了不少。——兴许是他今天穿了高跟靴的缘故。

自称伊恩的男人,脸上依旧戴着那张插满黑羽毛的威尼斯假面,假面的眼孔是上挑的。他整个人被逼到墙角里,令阿南不禁觉得,他现在的这副模样有点像一只被掐着后颈拎起来的玄猫。

不讨喜的是,这只玄猫开口就是一通冷嘲热讽:“想不到大名鼎鼎的侦探涅克西塔斯女士,在私底下就是这样对待助手的……难怪这么多年以来,你的事务所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呢。”

阿南轻飘飘地哼了一声:“看起来,你对我的了解程度远远超出我的预期。既然我们现在成为了搭档,你是不是也应该亮明一下自己的身份了?”

“我先前在展台上就已经介绍过了……”男人长叹一口气,“伊恩·奥尔弗斯,奥尔弗斯男爵家的末子。喜欢的东西是侦探小说,讨厌的东西是像你一样自以为是的蠢货。——怎么样?这样足够详细了吗?”

语毕,他将身体向前倾斜了几度。

“差不多可以放开我了吧?这墙壁还怪凉的……”

“…………骗子。”

阿南的声音并没有比墙壁暖和多少。

她抬手把伊恩按回石墙上,后者的脊背与墙砖接触的瞬间,发出一声不妙的闷响。

“……!!”

其实阿南的这一掌拍得并不重,甚至有些软绵绵的。但在那张漆黑的面具之下,伊恩的表情管理还是短暂地失控了一瞬。

他抬手按住阿南的肩膀:“喂,我说你,是不是酒劲上来了?刚才那杯鸡尾酒喝的?”

“我早就说过了,不是那种酒品很差的人……”阿南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

她这才猛然发现,自己的脸颊竟微微有些发烫,意识也朦朦胧胧的。

她甚至一时间无法回想起,自己现在身处于什么地方。

阿南拼命晃了晃脑袋,然后将视线转向身后的房间。

一如前文所言,这是一间幽闭的、充斥着寒气的居室。

结合墙上那扇厚重的铁门,乍一看竟有点像牢房。

不过,当阿南的目光触及到房间正中那两张金光闪闪的床铺之时,她便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

「对了,这里不是什么牢房……是黄金塔的客房来着……」

回想起这条线索后,阿南便顺藤摸瓜,将记忆一点点地往回推。

「我现在是侦探涅克西塔斯·斯宾尼,来黄金塔是为了参加所谓的『亚斯图侦探大赛』。」

「那个可疑的主持人让所有参赛者合完影后,要求侦探们各自品尝自己挑选的那杯鸡尾酒。然后……然后…………」

「…………………………」

「……然后我居然喝断片了!」

“咿呀……!”

侦探小姐发出了一声与人设完全不相符的怪叫,然后耳根通红地抱着脑袋蹲了下去。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要知道,她阿南身为一名东亚独立女性,平时在应酬酒桌上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别说啤酒洋酒,就算老板拎两瓶二锅头上来,她也得哐哐陪人干了。

这样一位自诩千杯不醉的姑娘……

「……怎么可能会被区区一杯掺了酒精的果汁给放倒!」

「这一定是涅克丝女士的锅!一定是易醉体质的锅!」

挫败感一时间如同潮水一般,将卑微的侦探彻底淹没。

她把酣红的脸颊深深埋在臂弯下。在自己滚烫的呼吸声中,她隐约听见男人的叹息声,以及高跟靴踩在石砖地上的闷响。

少顷,阿南感觉自己的肩膀被谁轻轻拍了拍。

她讷讷地从胳膊底下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多出了一杯清水。

伊恩就蹲在她的面前,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搭在膝盖上。他别扭地将头撇向侧旁,嘴里只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喏。”

“…………………………”

阿南吸溜了一下鼻子,用微颤的手接过那只茶杯,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她的巩膜上布满了血丝、眼圈也红通通的。

“好像有轻微的乙醇中毒症状。”伊恩啧了一声,用嗔怪的语气说道,“你要是不能喝酒,就应该当场提出来,而不是回房间以后对着你的搭档发酒疯。”

「你说的倒是很轻巧……我怎么会知道涅克丝女士的体质滴酒不能沾啊!」

阿南抱着茶杯,咕噜噜地表示抗议。

伊恩没再搭理她,只是扶着墙壁,费劲地站起身。

阿南敏锐地注意到,那家伙看起来似乎不太能适应他的那双高跟靴——这是贵族的绅士们才会穿的鞋,亚斯图的普通男性日常出门还是以穿平跟皮鞋为主。

「果然,所谓男爵家的末子,又是他胡编乱造出来的身份吧……」

正当阿南这样暗搓搓地想着,她听见床边传来男人的声音——

“怎样?稍微清醒点了吗?如果还是不舒服——盥洗室在那边,吐出来的话会感觉好得多。”

阿南回想起先前在风信子庄园那会儿,伊恩趴在阳台上吐得死去活来的模样,心里莫名涌起一股没有由来的自尊感。

“我绝对不会在你面前吐出来的……”侦探小姐有气无力地抗议道。

“是么?随你便。”助手先生耸耸肩,“既然你能够正常对话的话,接下来也该整理整理手头的情报、规划一下我们明天的进程了。”

*****

“你说你……全都忘记了?”

那两个人坐在黄金床上,戴着黑面具的那位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

“也不能说全忘记了吧……”阿南用中指的指节按压着太阳穴,伊恩说这个动作能让她稍微清醒一点,不过她自我感觉收效甚微,“抽选助手之前的事情我都记不太清了,包括我为什么会报名来参加这种稀奇古怪的比赛……”

“那不就是全都忘记了吗!”伊恩差不多是在哀嚎了。

另一边,阿南则心虚地点了点头。

她都能猜到伊恩下一步要做什么——抬起左手、按住自己的眉心,作出一副头疼的表情。

但他并没有那么做。

威尼斯假面将他眉骨那块儿遮挡得严严实实,他只能认命地长叹一口气。

“罢了,我再为你讲解一次就是。”伊恩的声音干巴巴的,好像打蔫儿的冬青叶,“老实说,我希望你只是被酒精毒害了大脑,而不是真的只有两个小时的记忆力。”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他是不是在马车上也这样讲过……」

伊恩一面说着,一面从房间角落的抽屉里取出一沓稿纸拍在桌上。紧接着,他又不知从哪里翻出蘸水钢笔与墨汁。

他用左手握着钢笔,相当潇洒地在那张稿纸上画下一幅钟塔形状的草图。——不过那字迹……还是一如既往地一言难尽。

「嗯?等等……左手?」

“你是左撇子?”阿南冷不防发问。

伊恩连头都没抬一下,没好气地反问道:“怎么?这很重要吗?难道你有什么不允许左撇子当助手的怪癖?”

“………………”阿南觉得这时候跟他搭话就是自讨没趣。

尽管嘴上没说什么,但阿南的记忆却逐渐飘回到数十小时前——

那是个水汽迷蒙的清晨,她正坐在一辆极其颠簸的长途马车上。

那个男人就坐在她的对面,用右手支棱着下颌,然后抬起空余的那只手,在雾蒙蒙的车窗玻璃上写下一行花哨到几乎无法辨识的斯宾塞体字。

“——伊恩,这是我的名字。”

“下回,可别再把我忘记了,我尊敬的侦探小姐。”

「果然,他当时在写自己的名字时,用的也是左手!」

「怪不得每次见他掏怀表的时候,都会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违和感。——因为正常绅士都会把挂链怀表放在左侧口袋,而他,每次都会从右侧的口袋里掏出怀表。」

阿南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男人在她身边待了十几个小时,她竟然一直未能发现他身上如此明显的异样。

「……这还真是侦探失格。」

“完成了。”就在此时,书桌那头传来助手的轻叹声。

他将稿纸推到侦探面前,一座简洁明了的钟塔型建筑物跃然纸上。

“莱茵河你应该知道吧,这条长河几乎贯穿了整个埃波鲁大陆的西部。”他戳了戳稿纸的角落,那里正画着一条歪歪扭扭的小河,河面上用花里胡哨的字体写着『莱茵』,“而我们现在所在的『黄金塔』,不仅建在莱茵河河畔,而且恰恰位于夸内德公国与亚斯图王国的交界处。”

“它是钟表匠查理·法索尔特先生学生时代的杰作,曾经用作夸亚两国公教信徒的临时礼拜堂。”

“后来,战争爆发。国境周边的居民纷纷逃离战火,这座礼拜堂也因此被荒废了。”

“不过,它毕竟是名匠手下的佳作。在后来的十余年里,黄金塔抵御过数次河水泛滥和炮火侵蚀,即便擒纵已经锈蚀、即便齿轮已经脱啮、即便时间早就已经对不上现实……但这座钟塔始终孜孜不倦地走动着,每到整点都会发出响亮的钟鸣。”

“两国停战后,亚斯图皇室在废墟中发现了这座钟塔,便委托查理先生对其进行了修缮工作。”

“那个脾气古怪的钟表匠似乎对黄金塔做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改造,譬如亮如白昼的瓦斯灯之类的……”

“不过,仍有一点值得庆幸——至少它现在的报时是准的。”伊恩调侃道。

他将视线重新转回稿纸上:“此时此刻,待在这座黄金塔里的一共有九个人:四名侦探、四名助手,以及作为裁判的查理先生。”

“我们需要先在塔内共度一夜一天,然后明晚八点在塔底的大厅集合。届时,查理先生将会为我们呈现一出『模拟案件』,如此一来,比赛才算正式开始。”

伊恩说着,伸手戳了戳钟塔的最底部。

那里画了三块横排而列的矩形区域,其间被两条细窄的长廊相连。

“钟塔一层的最东边,这里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伊恩指向右侧的矩形区域,“四组侦探的卧房都在这里,你从那扇门出去,就能看见另外三组侦探的房间。”

“等一下,”阿南反应迅捷地打断了他,“你的意思是今晚我得和你睡一间房?”

“呃……”伊恩沉吟片刻,“你要实在放不下心,可以试试把我捆起来。”

“哪里有绳子?”

“你还当真了?!”

伊恩懒得再搭理她,他将手指移向最左侧的矩形区域:“这里是餐厅和厨房间,我们接下来几天的饮食都得在那里解决。主办方提供了充足的食物,听说查理先生会为我们亲自下厨。——希望他的厨艺不要太让人失望。”

阿南的重点则放在那条长长的走廊上:“这么远的距离……吃饭前还得先跑个马拉松啊?”

“其实也并没有多远,从卧室步行到餐厅只要五分钟左右。”伊恩回答道,“真正远的,其实是查理先生的房间——”

他一面说着,一面指向钟塔最顶端的小阁楼。

“这里是查理先生的房间,也是钟塔的机械间。想要到达那里,只能通过中间长长的螺旋楼梯。就算是一口气爬上去,也差不多要花上十分钟。”

「把自己的房间安排在那种地方……查理先生难道是抖M吗?」

见阿南没有吱声,伊恩转而指向画面中最后一处没有介绍到的地方——底层中间的矩形。

“这里是正厅,也就是先前我们抽选助手的地方。”

“听查理先生说,在那座舞台背面的地板上,镶着一台座钟,它的时间和塔顶的大钟是完全同步的。——这也是整座钟塔内部唯一一个能看到时间的地方……”

“唯一一个?你的怀表呢?”阿南问。

“被没收了。”伊恩的语气听上去很不爽,“查理收走了我们所有人身上的计时装置,说是会影响黄金塔的运作……真是一派胡言,这又不是石英钟……”

威尼斯假面之下,男人的目光忽然间变得锐利起来。

“……等等!”他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猛然抬起头看向阿南,“你怎么会知道我有怀表?”

阿南扬了扬眉毛:“都事到如今了,你还想装作不认识我吗?这房间里又没有别人在……”

“我没在跟你演戏!”伊恩紧绷着身体,沉声反驳道。

“没有演戏?那你为什么要用内瑞雅布郡的方言同我讲话?还叫我『涅克丝老师』?”阿南又问。

“那是……”伊恩的音量逐渐衰减下去,那对油橄榄色的瞳孔微微颤动了一下,“我也不是很清楚,当时下意识地就……难道我以前有对你做过同样的事吗?”

此刻,他的眼里充斥着混乱与迷茫——阿南先前从来没在那个人的眼中捕捉过类似的神色,这就好像他……

「就好像他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一样。」

“马车、庄园、风信子……”支离破碎的词汇不受控制地从她口中溢出,“我们共同欣赏了幻想编制的交响曲,侦破了风信子庄园的悬案,目睹了一位英雄悲剧的过去……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过了半晌,坐在对面的男人缓慢地点了点头。

——阿南讨厌遗忘,但她更讨厌被人遗忘。

那一刻,她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勇气与爆发力,一跃而起,一把扯下了男人的假面。

在那张面具之下,是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但是……

一道深壑般的疤痕自他的前额斜穿左眉,将男人的眉骨勾勒得分外狰狞。

这道疤痕,显然不是近两天刚留下的。

「错不了,这是『四个月前』的伊恩。」

「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他不认识我,其实……也挺正常的。」

阿南试图用这样的说辞来说服自己,但孤独、苦涩、抽离与背叛感,却不受控制地爬上了心梢。

当——当——

夜晚七时,黄金塔的钟声恰合时宜地敲响。

“所以,我们以前真的认识?”他在钟鸣声中发问。

“抱歉,我好像认错人了。”她答。

阿南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也许带着苦笑吧。

“我恐怕是把你和一位熟人弄混淆了。请别在意,祝我们合作愉快。”

作者有话要说:伊恩在文末提到了*石英钟*,有趣的是,石英钟是1920/1930s才被发明出来的。

如果阿南足够了解钟表历史,她会发现这人其实早就已经露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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