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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灯影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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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字响在交错灯影里,邬斯衡的神情骤添一丝错愕。

他飞快挪开眼,握着小葫芦的指尖发白,“你醉了。”

“你不会让我醉的。”

沈云降嫣然一笑,“我相信你。”

明明就是醉了。

但邬斯衡没打断她,默默勾起蹀躞带上缠着的一圈靛蓝珠串,带出一个精致的小锦囊。

“过来。”

他唤她,语气没什么温度。

沈云降随即听话地走近,看他将锦囊里的东西倒出来。

颗颗裹着油纸的圆形物碰撞在手心里,他从中找出一颗稍大一些的递给她。

“吃了。”

沈云降搓开油纸,发现里面是一颗黑棕色的小药丸。她凑近嗅了嗅,一股很淡的涩味,可她之前分明闻见了浓郁的甜。

她抬眼,邬斯衡已将其余的药丸装入锦囊中。

她伸手去探那个锦囊,被少年灵巧躲开。

“干什么?”

邬斯衡借着身高的优势,屡次躲过她那只探寻的手,将锦囊拿至高处。

“这是什么?”

她问那颗药丸。

“解酒药。”

一颗见效奇快,却容易噎死人的解酒药。

“为什么是苦的?”

邬斯衡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哂笑道:“你要求还真是多。”

沈云降踮起脚尖努力去够那个锦囊,“我知道有甜的……”

话音未落,她被一只椅腿绊住,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倾倒。

再回神,已跌入少年薄荷水竹的气息之中。

她头顶的发丝擦过少年的下颌,带起一阵痒意。而少年的双手下意识拦住她的双肩,手中的锦囊砸在地板上,一颗颗药丸骨碌碌地滚落在地。

沈云降低头望去。

如出一辙的浅棕色油纸中,点点晶莹的绿色藏在其间。

格外晃眼。

*

冬日才亮的天泛着苍白的青,枯林中云雾缭绕,昏黄的灯笼打在风雪中,照不清前路。

沈云降穿着毛绒绒的兔毛披风缩在马车角落里,问武安侯夫妇晨安。

不一会儿,她手中多了一个小巧的手炉。其中烧着的香碳隔着炉壁传递融融不散的暖意,与隐约的香味一起熏得她头脑发昏。

她不知不觉,想起了昨晚那杯清甜的果酒。

锦囊落地后,少年很有耐心的将药丸一颗一颗拾起来,重新叩进腰间。而后少年为她倒了杯清茶,强势地让她吃药。

“长乐郡里流民太多,你跟着他们比较安全,等赈灾结束后你再来找我。”

她看着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喉间的苦涩。

“前面就是长乐郡的关卡了,”邬谌道,“若没有当地郡守在,恐怕我们护不住这些粮食。”

“别担心,长聿办事利索,应该已经通知郡守了。”

李琡安慰他,转而向沈云降道,“幸好云儿从前甚少见人,若是被认出来,倒是……”

李琡沉默下去,摸了摸她的头。

而沈云降都懂得。她是见不得天光的罪臣之女,本该在三月前就随她的家人葬在那场大火里的。

可她竟然还活着。

她寄人篱下的活着。

那支鸳鸯钗隔着衣料硌着她的腰,传来些微钝痛感。她捂紧了怀中的手炉,目光移至窗外。

曾经繁荣的长乐郡,已经被战火锉磨得面目全非。流民衣衫褴褛地路过他们的马车时,看着后面好几车的粮食垂涎欲滴。

要不是有家丁守着,恐怕这马车再怎么雍容华贵,他们都会不顾一切地一拥而上。

守城的将士向他们索要通关文牒,邬谌正要交出时,被姗姗来迟的郡守拦下。

长乐郡郡守萧临义,与沈云降的父亲乃是刎颈之交,从前他们议事时,沈云降远远瞧过一眼。

紧随其后的便是一大早就不见踪影的邬斯衡,三人谈笑时,李琡悄悄握住沈云降的手。

“此次赈灾是你伯父自己出的钱粮,规模也会小一些,等发完粮后,伯母再带你去逛逛。”

一行人被带往最近的丹阳县衙,有萧临义带的将士守在马车左右,那些流民也不敢再近前一步。

丹阳县曾是长乐郡最富庶的县城,如今却连最穷苦的乡镇都比不上了。

沈云降不忍再去看那满地的残垣断壁,只听得周边百姓议论声纷纷。

“又是那位上京来的官老爷,大好人哪,瞧着另一位官老爷好像没来……叫姑娘们别在屋里躲着了,出来领点粮食才能过活!”

“官老爷也有好坏啊,那个面凶的官老爷来的时候可没给咱们什么好东西!”

“那位纯粹是来行凶的,哪是帮咱们哪……”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

“啪”的一声,邬施琅将小窗合上,紧蹙着眉,问对面闭目养神的邬施礼道:“行凶的官老爷……说的可是吏部尚书和他儿子?”

邬施礼摇摇头。

邬施琅却已经笃定了自己的猜想,脸上浮现出懊恼来,“我们是不是真的误会大兄了?”

邬施礼睁开眼,若有所思看着窗外。

正式开始发放粮食时,萧临义派人在官府大门前支了两口大锅,将部分米粮熬成稀粥,又准备了些现成的糙米窝窝头分给流民当晚饭。

至于邬谌带来的粮食,一户分两袋,人口多的再多分些。萧临义怕不够,又从自己的私库里拿了几石来。

邬谌特意让出一边给三兄弟,邬斯衡负责施粥,邬施琅自然是扛粮食,邬施礼负责分发窝窝头。

邬施礼本来是不太愿意的,流民井然有序来领时,他没给什么好脸色。

窝窝头按人头分,一路顺顺利利的,直到看到一个形容狼狈的妇女后,他犯了难。

这个妇女前后背着两个还在哺乳期的孩子,手边还拉着个小的。他犹豫片刻,还是只递了两个出去。

妇女连声道谢,两个窝窝头连她的手心都占不满,她却朝邬施礼深深鞠了一躬。

脏乱的发丝上还落着未化的雪,她一言不发的往后走。

“等一下。”

少年突然喊住她。

妇女刚回过头,又有两个窝窝头被塞进了她手中。

妇女愕然,只见少年垂着头整理窝窝头,简短道:“按人头分的。”

不轻不重,却被一旁施粥的邬斯衡听得完全。

沈云降躲在李琡身后,也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她也看见了妇女眼含泪意,佝偻着腰远去,行走在刺骨长风里。

从这之后,邬施礼显然上心了许多。

待半个时辰都没有流民再来领粮食后,今日的赈灾算是完成了。萧临义已经为他们打扫出了几间厢房,晚席简陋,沈云降竟尝出了几分家中的味道。

直到酉时,天边残阳已散,丹阳县里亮起万家灯火。经过三月的修缮,部分商铺已经能照常开了,晚上也还算是热闹。

邬谌带着邬斯衡与萧临义一同将此次赈灾记录在册,李琡要帮着和县衙里的夫人一起打点吃食,没空再带沈云降去逛街。

而沈云降也没有那么迫切,一旁的邬施琅破天荒与李琡说,要和邬施礼一起带她去玩。

李琡本就认为邬施琅和沈云降关系好,笑着同意了。

但沈云降和这两兄弟走在一起,却是极其不自在的。他们自顾自往前走着,挤在拥挤的人潮里,沈云降个子小,跟着很吃力。

她的视野很狭窄,以至于那两兄弟走的更快时,她只顾着目光追寻他们的身影,忘记看脚下的路。

“噗通”一声,她前扑摔倒在地,藏在袖中的鸳鸯钗从她眼前滑出一段距离,又转瞬间消失在无数漆黑的脚步之中。

顾不得吃痛,她挣扎着爬起,忽然有一只手扶在她的手肘处。

她抬头看去,是个少年人,一袭紧袖黑衣,戴着半副银质的面具,对她笑,“伤到了吗?”

沈云降摇摇头,飞速说了句“谢谢”,抬脚便要往人群里钻。

那人却将她的手腕拉紧,待她不耐地回头,珠光闪烁在他指尖。

少年手中拿的正是那支鸳鸯钗,道:“这个是你的吗?”

说这话时,他眼中闪着希冀与期待。

邬施琅和邬施礼很快找了回来,沈云降认真和他道了谢,便跟着那二人走了。

少年驻足在原地,看着逐渐消失在人流中那片飞扬的裙裾,弯起的唇角慢慢平了下去。

一处避开所有流光溢彩的巷子里,少年对一个披着黑衣斗篷的男子作揖,道:“少主公,那位确实是小姐,那两个少年都是武安侯府的人。”

斗篷男子道:“她无事就好。”

“武安侯夫妇的确是可以托付的人,”少年的神情松快了些,“小姐一定能平安长大的。”

小巷内光影晦暗,两人的身影皆没入暗处,鼎沸的人声也难以参透。

“嗯。”

*

“你们知道回去的路吗?”

丹阳县的街道四通八达,他们已经不知道穿行过多少条了,沈云降的方向感向来薄弱,忐忑不安起来。

邬施琅看了看邬施礼,拍拍胸脯向她保证:“当然了,有我们在,你大可放心。”

再往前走一段,邬施礼突然对她道:“我们要去那边买个东西。”

沈云降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是一处挤满了人的糖酥铺子。

“那边人太多了,我们很难顾及到你,你在这儿等着,我们买完来找你。”

邬施琅道。

糖酥铺子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沈云降一路走来,早已被人海挤得头昏脑胀了,于是轻轻颔首。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一个十字街道口,这边开门的铺子少,人流稍微稀少些。

沈云降指了指旁边一根雕花的朱红色檐柱,站在楼梯上,对他们道:“我在这里等你们。”

那两人答应后,飞快往糖酥铺子那边走去。

沈云降坐在楼梯上,斜靠着檐柱歇脚。她一抬头,便能看见街道两旁屋檐间的夜色深重,星光缀在夜幕里。

太过无聊,她便数起了星星。

不知过了多久,她嘴中默念着的数字愈来愈缓慢,眼皮沉重起来,意识逐渐涣散。

直到这条街上最后一盏灯熄灭。

沈云降蓦然惊醒,下意识望向糖酥铺子的方向。

飘散在空中的大雪中夹杂着簌簌风声,行人三三两两而过,糖酥铺子里已是漆黑一片。

兜帽上柔软的兔毛刮蹭着她被冻得知觉薄弱的脸,雪粒积在她帽顶、肩头、身上各处,但她只一动不动盯着那个方向,像一个将才苏醒的雪人。

她脑中嗡嗡作响,眼睫颤颤,任凭寒风吹红她干涩的眼。

此刻,

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又没有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心疼阿降(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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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做梦梦到有好多条评论,一醒来发现没有还有些不敢相信……

但没事!我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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