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格莉尼丝的回答颠覆了林可的想象。

林可以为她会说什么，“我当然会离开”“再过两天就走”。

她都准备好自己送她离开的说辞，然后问问格莉尼丝有没有什么去王都的办法。

哪知道，格莉尼丝居然说不知道！

格莉尼丝自然不会知道她在纠结什么，她翻过身，面对林可，小声呢喃：“我的记忆好像出了点差错。”

林可吓了一跳：“失忆了吗？！”

怎么是这种情节啊！原著中根本没有过！

“不是。”格莉尼丝摇头，“基本的东西都还是记得的。”

战斗的技能，世界的样子，她都还记得，只是记忆很混乱，总觉得自己忘记了哪一段重要回忆，脑子里活生生缺了一块儿。

这种感觉让她很不适应。

林可也不敢睡了，她连忙爬起来：“那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脑袋、眼睛？耳翅呢？耳翅还好吗？”

她记得翼人的耳翅是很脆弱的，一点点伤口带来的都是成倍的痛。

格莉尼丝很擅长战斗，但是她很不喜欢受伤。

林可丝毫不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但在格莉尼丝眼里，这个人类的举措实在奇怪。

把翼族邀请到自己的家里，过分地担心她，明明自己的伤口已经愈合，但林可还是会认为自己脆弱。

格莉尼丝思考片刻，还是学着林可的样子，起身半跪坐在床上。

人类的女性都容易长得成熟，就像那位攻击性很强的医生，她们有自己的风韵，眉眼深邃，又有很多敌意，光是眼神就能把翼族刻在石头里。

但林可的五官没有那种感觉，她的面孔过于柔和，像真正的精灵。这里的人会以为她还是一个十六、七的少女，但格莉尼丝知道，她早就成年了。不久之前林可借给她肩膀，她很近地感受过那具躯体，年轻，温暖，充满活力。

格莉尼丝不习惯人类的好意，林可救了她。

她下意识地想偿还，然后划清界限，但那份无处不在的眼神像毒一样腐蚀她。

拒绝或许会更加轻松。

格莉尼丝无法这样去做，大概是因为她还把自己当成翼族的公主。背负沉重的包袱，所以才不想背弃好心人类的善意。

格莉尼丝该不知道作什么反应，低头，让耳翅垂下去。

林可凑近了看，她的瞳孔很圆，和翼族那种边缘模糊的不一样，人类的瞳孔都是界限明确的。

格莉尼丝没有告诉林可，翼人的视力也很好，黑暗几乎对她没有影响。

所以她能看见林可担忧的眼睛。她知道两人在一个很近的距离里，伸手就能拥抱到对方。

这个距离早就冒犯到了翼族的“领域”，她能轻易地杀死林可，不管对方有没有防备。

格莉尼丝认为自己不会这么做，但林可应该没有这个意识，她是个连可食用水果都找不到的普通人类，自然也不知道翼族有多么危险。

毕竟他们在人类的历史中已经销声匿迹近千年。

可即使是这样，由人类来担心有翼族也太过可笑，她们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从身体本能到魔法天赋，存在指数倍的差距。

格莉尼丝认为，那晚没有林可她一样能活下来，只是受伤多少、程度深浅的问题。她早就习惯这种生活了，遇挫，受伤，被瞧不起，再以自己的方式站在别人面前。

她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耳翅没有问题，就和她的身体一样好。

她对林可说：“恢复得很好，娜克拉医生的技术不错。”

虽然要价非常离谱，离谱到她觉得对方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痛吗？”林可突然问。

格莉尼丝愣住了。

她突然有些不明白了。

虽然她早已意识到这个人类拥有一种天真的本性，但，这是什么意思？她是在担心一道已经愈合的伤口吗？

可翼族就是这样的，魔族也是，大家都是为神诞生的种族，如果神要他们成为刀剑，那就算身体千疮百孔，陨灭消失，也不会有半分怨言。

对她来说，死亡比红栗果更加常见。不杀戮就会死，不战斗就会死，不狩猎就会死，不快点愈合就会死。

他们根本没有逃避的时间，没有缓和的余地。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这个世界的生灵都是这样的。

她曾经也抱怨过，为天族的遭遇感到不平，她在祭坛上跪拜，问神明，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为何生来要受苦，为何要降下如此重的责罚，令天族离开神的领域，令她的族人在生长出耳翅后，就要聆听世界上所有生灵的祈求。

神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神祇不会回答她任何一个问题。

格莉尼丝不算严格意义上的神信徒，她憎恨神祇，憎恨带走母亲的神祇，憎恨创世的神祇，憎恨从未看过自己的神祇。

她选择神规定的道路，看中最高神官的选拔时期，离开翼族的家乡，来到人类的领地。

这是她过去几年所走的路。

格莉尼丝本以为自己已经放弃了。

在不知从何处坠落的那一刻，最后一丝线也断裂。

她以为自己放弃了去“见神”的愿望。

格莉尼丝本已经舍弃了幻想。她开始接受，世界本就是这样，人类注定会陷落在瘟疫和短暂的寿命中，魔族将无法踏出疆域，而有翼者把自己束之天穹，在最远离生灵之地苟且偷生。

格莉尼丝几乎已经要接受自己的命运，接受她天真的愿望落空，一切都将回归原点。

在她想自己是不是失败的时候，怎么还有人会问她这样……

笨蛋的问题。

世界上没有不痛的伤口。

林可是个笨蛋。

格莉尼丝想。

这个人类是会关心翼族伤口的笨蛋。

格莉尼丝清楚，自己不会对见面没多久的人类产生什么感情。

但本能无法克制，就和昨天晚上一样，她心中涌出一种感情，这种感情出自一种让翼族温顺的本能——一种归顺感。

她会贪恋让她感到“安全”的环境，比如母亲造的巢，族人聚集的岛屿。

但不应该是陌生镇子的另一个人类的家。

可除了眼前这个人类，格莉尼丝没有听到其他另外一位生者对她说这类似的话。

她久违地感到痛苦，一种在麻木之外，猛地戳开她保护翼的痛楚，那种疼痛感从她胸口生出的羽翼根部传来，传达到她的脊椎、神经，最终触动她的耳翅。

格莉尼丝垂着头，注视人类少女的双眼。

久久地，她开始唾弃起自己来。

大概是从没有谁支持她走的这条路，所以现在得到一点可怜，就开始留恋了。

“不痛。”她在话音里动用了一点翼族的天赋，用来颂神的嗓子不止可以唱歌，也能使对方失去抵抗，吐露心声。

格莉尼丝没想从她嘴里得到点什么，她只是有些期待，再加上一点好奇。

她有些好奇这个人会说什么。在她无缘无故的好意下，是否还藏着其他的欲望。

……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林可心脏怦怦跳。

格莉尼丝在比她高一点的位置，半跪坐着，像聆听她祈祷的降世神女。

朦胧的月光照进屋子里，黑色的树影在远处摇摆，它们发出“莎啦啦”的声响，像聚集在一起的虫群，互相摩擦彼此的甲壳和翅翼。

格莉尼丝的翅膀不知何时张开了。

翼族有三对翼，其中两副都在背部。一副是较大的战斗器官，叫做背翼，位置贴近人类的第12胸椎。而上面的那副羽翼更加漂亮、华丽，虽然也能用于捕猎，但硬化后的锋利度不及背翼。

翼族认为，第一副羽翼从心脏中生长出来的，这副在他们幼生期就会成熟，是最为珍贵的翅膀，人类把它归为“胸翼” ，翼人们更习惯叫它“空翼”。

此刻，格莉尼丝的两幅背翅都微微张开，它们一对铺在床上，摩挲床单，发出“沙拉”的响声。另一对备受翼族重视的空翼开展，朝下笼罩。

翅羽拂开银白色的月光，黑色的丝线从羽毛间隙中铺出，织成暗河，将林可溺在其中。

林可望见格莉尼丝银白色发丝铺开下，小小的耳翅羽毛。

那小小的，附在耳翅根部的小圆盘覆羽，在月光下如银色的鳞片，但它们更加干燥，更加柔软，它们有羽毛一样的纤维，梳理过后根根分明，不易脱落。

耳翅不会像背翅一样变硬，这是翼人身上最脆弱的部位。

林可听见格莉尼丝的声音。

她说：“不痛。”

她问林可：“你在担心什么？”

林可看着格莉尼丝，她的黑影虽然将自己笼罩住，但仍隔得很远。

话音在她脑海中浮现。

我担心你会痛，担心你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

我担心你珍惜的耳翅折断，担心你只是在说一些话哄骗我。

小鸟是害怕寂寞的生物，单纯又报复心强，因为它们害怕受伤。

所以在伤口愈合之前，我想尽可能地陪你，尽可能地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

林可觉得自己可能有点自作多情，神挡杀神的格莉尼丝大概不会觉得“寂寞”。

人类的体温比翼族要低，无法像格莉尼丝的家人那样和她挤在一起，用体温供热。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陪伴和触碰。

林可看着格莉尼丝暗影下的双眼，鼻尖翘起的光点。

她想，自己或许只是“想碰”而已，哪儿来的那么多正义说辞。

“格莉尼丝。”林可轻声喊她的名字。

“嗯。”格莉尼丝回应。

“我可以看一下你的翅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