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法力波动从北方传来。

格莉尼丝知道那个位置——谷宁北神庙，这里最大、最危险的神庙。

她不得不在月夜中途离开林可的身边。

格莉尼丝盯着林可熟睡的侧脸，有些不忍。

她布下一道防御的法阵，又用了安神的药剂。

这些东西能够让林可不被奇怪的动静弄醒。这种药剂在她手上一般都用来催眠敌人，但安神才是它最原始的作用。

格莉尼丝离开木屋，独自来到谷宁北边。

神庙无顶，四方排列的高大的圆柱矗立自成一个法阵。这道法阵中间，隐隐约约印出一条路。

两根白色的立柱在最前方，上方搭起一道横楣，就是一扇门。

走入那扇门，就可以看到无顶的神庙通路末端，走廊截断神龛之路，在走廊正中，一道不高的门隐藏在无光的深黑中。

在那扇深黑的门前，廊下一人隐藏行踪藏在其中。

即便如此，也逃不过格莉尼丝的眼睛。

大概是也不打算躲藏，那人站在阴影里，影子模糊成一团。

“你们明天去奥威尔。”那人说。

格莉尼丝知道这人接下来的话，她知道对方要说什么，所以才更加厌恶。

那人继续侃侃而谈：“在静默的冬祭前，明天就是王国今年的最后一场祭祀日，撞上神谕，又是这种‘千载难逢’的节日，奥威尔奉圣所那群蠢货一定会把蛇杖拿出来好好显摆一番——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你需要。”

格莉尼丝站在神庙的一根石柱旁，保持着微笑。

背部垂下的翅羽在月光下颤抖。

渴望杀戮与爱人抚触的翼族会无法控制自己的翅膀。

格莉尼丝并不弑杀。

但杀戮不仅是魔族的本性，也是翼族的本能。

“我很好奇，”格莉尼丝颔首，她的声音美妙，咬字发音都像歌唱，“从再次见到您的那时候，我就在想，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月光偏转，从格莉尼丝身边绕开。

那座石柱的阴影打向对面那人，从地上蔓延出去的银色纱幔抚到她的脚尖。

平底的鞋，宽大的束脚长裤，黑色的长袍。

那人握着高大结实的法杖，站在神庙尽头，月华碰到她红色的发丝，吻过她苍白的面庞，露出那双无怨无怒，无悲无喜的双眸。

她黑色的，毫无情绪的双眼在格莉尼丝的声音下显得尤为冷漠。

格莉尼丝的笑声从胸腔底部往上涌：“为什么您会在这里呢——作为最高神官的你，为什么会脱离纳克神庙，屈尊来到南部边陲几近荒废的谷宁镇。

“——娜克拉·菲力亚神官？”

娜克拉不回答。

格莉尼丝没有选择放过她，继续追问：“您是为了狩猎来的吗？”

娜克拉并未立马回答，她望着格莉尼丝，片刻后说：“我只是看见了可能。”

“可能？”

娜克拉耸肩：“一个改变这个荒唐世界的可能。”

“……”

她无视格莉尼丝蓄势待发的翅羽：“我无所谓你做什么，重回纳克神庙去也好，到你的族地去当帝王也罢。我无权干涉你的决定。”

格莉尼丝气得发笑：“所以大神官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是为了当个见证者？”

娜克拉嗤道：“怎么可能——刚才，你其实说对了一点。”

格莉尼丝佯笑：“是吗，哪一点呢？”

娜克拉提起法杖，手腕一转，顷刻间一道法阵在格莉尼丝脚下展开。

光华转瞬熄灭，娜克拉抬腕，神色轻蔑，光团逸散。

光点中，一道冰冻的锁链凭空出现，妄图困住格莉尼丝！

然而，翅羽以更快的速度破开冰雪锁链！

四溅的冰屑在空中飞舞。

白幕一般的翅羽挥动，将空中坚冰凝结的锁链全部斩断。

格莉尼丝半步未动，属于娜克拉法术的召唤物在出现的那刻已经破碎。

但格莉尼丝脸上没有半点识破对方诡计的笑意。她视线移动，落在自己脚下的那块石板砖上。

一道隐约的法阵光芒明灭，它正在缓慢消失。

“哈，”她了悟对方的想法，从喉咙中挤出一道气音，“为了这一个契约符文，你宁可用一道瞬发高级魔法来吸引我的注意力，娜克拉大神官，您想做什么？”

“没什么，多个保险而已。”娜克拉神色平静，“你确实猜中了一点，我到谷宁这里来是为了狩猎，不过，不是为了别人，正是你——你知道自己打破了戒律，对吧？按照规矩，你应该像你的母亲那样死在神坛上面。”

“所以？”

“所以让你活着已经是破戒的事了。”娜克拉摊手，“你还要继续在外行走的话，我总得做点什么给自己留条活路吧？”

格莉尼丝眯起眼睛。

娜克拉的这番话，她一个字也不相信。

姑且不谈这家伙最高神官的身份，有这个头衔谁敢来追她的命？

娜克拉·菲力亚这个人自一举拿下最高神官名讳，为人所知的那天起，她狗屎一样桀骜不驯的德行就一并出了名。

她不心软，不念旧情，更不参与人类神职者那堆乱七八糟的事。

要说这样一个人会害怕别人的追杀，就算格莉尼丝不是能辨假语的翼族，也半个字都不会信。

更何况，娜克拉·菲力亚的履历中，最高神官这个名号只能算是她实力碾压上的塑胶雕花。

成为最高神官的这条路，没人比她走得更顺畅，也没人走得比她更快。

即使是人类史上那位惊才艳艳的，与圣物同名的天才也一样。

格莉尼丝很清楚，娜克拉到这里来的理由只有一个。

她不准备让自己活着走出谷宁镇。

今日再度见到她的那刻，格莉尼丝已经做好与她生死相搏的准备了。

但她们竟然和和气气地相处到了现在？

三分钟，神坛之上的那一面之后，她们竟然能在再度重逢后还“和和气气”地“畅聊”三分钟。

是什么让娜克拉改变了她的作风？

这是个管杀不管埋的主，肆意又妄为，还孤僻难打动。格莉尼丝不认为她会为自己走后门。

格莉尼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

娜克拉不瞎，自然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侧过身子，叉腰，好像要走进深黑色的神龛室：“好吧好吧，看来小鸟对我说的话毫不信任。”

最高神官嘴角噙着笑意，轻蔑道：“既然这样的话，我还是解释给你听吧。”

娜克拉瞥眼，偏着脑袋与格莉尼丝对视，眼里满是讽意：“那道符咒的作用只有一个，就是向我汇报你的全部行踪。

“格莉尼丝，你需要圣物登坛，不是吗？神造的圣物一共十一台，四个由最高神庙纳克保管，剩余七座分属于天魔人三族。谷宁有一座，你如果在这里降落，一定会先去找它，是不是？

“——哈哈，别想了，我已经转交给足够值得信赖的某位，你打不了那家伙的主意，我劝你早日放弃。”

一切属实。

格莉尼丝的耳翅判断道。

她少有地烦躁起来。

翼族能分辨言语真假。

得知娜克拉没有欺骗她，格莉尼丝更把不准她的想法。

“你想破除戒律。要想开辟前人未走过的路，第二次踏上神坛，就必须借助圣物的力量，只要七座圣物里取得两座，”娜克拉指向天上，“就有资格再去那里。”

“而明天，奥威尔就会拿出契李思缇蛇杖，感到高兴吧，这么快就有了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格莉尼丝攥拳，她想起林可的样子，林可还不想去奥威尔。

原来娜克拉的算盘打在这里。

“你对林可说了什么？”

娜克拉挑眉：“林可？关她什么事？你脑子进水了？”

“林可拿了去奥威尔的邀请函。这也是你的计划。”

“小姑娘嘛，对什么都感兴趣，邀请她出去玩玩不是很正常。”娜克拉毫不在意地转身，朝庙里走去，她突然驻足，“噢，对了。”

格莉尼丝看见娜克拉拧着头，脑袋后仰，发丝如水垂落，月华下，露出一只满是恶意的眼睛。

那女人威胁：“别让林可死了。”

娜克拉笑意扭曲，充满恶意，没有一丝神圣。

“一旦为了圣物，走上那条路，就没有回头的机会。”

她消失在通路尽头，走进神庙的神龛室。

格莉尼丝讨厌她的这种说法。

明明是她把林可拉进这场争斗里，把她的性命当做交易的筹码，当作控制自己的保险栓。

现在又装什么好人预言家。

“令人作呕的人类。”她维持着完美的笑容，启唇低声咒骂道，“该死的娜克拉·菲力亚。”

*

格莉尼丝收回思绪，她看向手中的火漆章。

属于奥威尔的信标已经被激活，格莉尼丝张开翅膀，想要把林可放在自己的保护罩里。

然而她感受到了一股阻力，一股比她的空间法阵更坚固的，更纯粹的力量。

在“空间路径”打开的瞬息，格莉尼丝瞥见了林可脖颈上缠绕的吊坠。

格莉尼丝收回与对方发生碰撞的保护罩。

那一刻环绕着圆球的天环在她眼中不停转动着。一阵法术的波动从中传来。

“哈……”

“哈哈哈哈——”

格莉尼丝后知后觉地、无法抑制地笑起来。

她觉得荒谬，一种难以解释的愤怒、怨恨，以及对自己迟钝观察力的悔意。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娜克拉说一旦踏上这条路，就再也无法回头。

娜克拉那家伙，居然真的没有玩文字游戏，她竟然真的，说的是一条“路”！

而格莉尼丝也突然明白，为什么林可说自己要回去的地方在世界之外。

她没有什么秘密，一开始就全部告诉了自己。

一切都在此刻水落石出。

然而这条虫洞再也无法关闭，她把林可亲自送进了“王国”。

在虫洞的辉光吞噬两人之时，格莉尼丝还在泣血一样咀嚼那位大神官的名字。

娜克拉·菲力亚。

娜克拉，菲力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