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子生也让花娘一行人退后，转动轮椅向前，顾宁立于原地不动，静静看着他。

最开始的那股错觉一直盘旋在脑海中，顾宁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玉子生的话，可自己认真回忆过，自己与他无冤无仇，一个谪仙楼楼主没有必要转这么一大圈来骗他这个手无寸铁的人。

顾宁道：“玉公子还想告知在下什么事，直说便是。”

玉子生苦笑：“顾兄当真不愿原谅在下，那夜之事实在是一个误会。”

“误会？”顾宁冷冷抬眼看他，“随意伤害一条人命，在你们谪仙楼这里，就只是一个误会？”

玉子生似是毫不在意道：“谪仙楼住的都是杀手，杀人，是他们每日必须做的事。”

顾宁冷冷道：“没想到谪仙楼只是一群杀人如麻，丝毫没有做事准则的组织。”

玉子生垂眸微笑，语气没有丝毫变化：“若不如此，怎么才能成为江湖第一杀手组织？顾宁，你到现在都不明白这个道理？”

顾宁愣了愣，眼眸定定地看向他，“玉楼主，你我曾经见过？还有，那夜你要杀我，真的只是因为认错了？”

玉子生温声道：“在下没有必要再骗阁下，在下这次来，只为向阁下道歉，玉某真心认为与阁下有缘，想要结交阁下这个朋友。”

顾宁不再看他，道：“阁下真是高看顾某了。”

“是你高看他了！”

顾宁话音刚落，一道清朗熟悉的嗓音从头顶落下，玉、顾两人齐齐回头，一道红色身影已落至他们身前。

慕容绯头发半挽，身姿挺拔高大，身影笼罩住顾宁，立于二人之间。

玉子生脸色一直波澜不惊，见到慕容绯，微微一变，不过也很快掩去，微笑道：“慕容教主好。”

慕容绯丹凤眼上下一扫，眸中戾气涌动，唇角却懒懒一笑，漫不经心道：“玉楼主可真是闲啊，谪仙楼是生意不好吗？生意不好，就多和下属找找问题。”

此话有些刻薄，若是往常，顾宁肯定会听不惯的，但现下却忍不住唇角扬起，心下解气。

玉子生脸紧了紧，却垂首不动声色掩饰住了，笑道：“玉某只是来……”

话未说完，一件东西被扔进怀中，他低头一看，正是两人开始所说的那本秘籍。

玉子生道；“教主此前不是说几日后南风馆将本书交给在下吗？”

慕容绯转身拉住顾宁的胳膊，不愿多说，侧首冷冷道：“既然来了，这本书就给你了，那什么南风馆本座也懒得再去。”

足尖轻飘飘一点，就携着顾宁消失不见了。

玉子生没有阻拦，只晦暗地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花娘从墙后走来，迟疑道：“楼主，那书可信吗？”

玉子生捏着那本秘籍，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慕容绯还不至于骗人。”

“那顾宁您打算怎么处理，真的……与他结交？”

花娘一直捉摸不透楼主的心思，那夜杀了顾宁，楼主没有丝毫犹豫。楼主不是那种心粗之人，怎么可能会将一个拿来作诱饵的人认错？

玉子生抬起晦暗阴沉的脸，一字一句，冷笑道：“结交？他配吗？”

迟早要让他和他爹一样，死无葬生之地！

——

慕容绯一声不吭拉着顾宁又回到住处。

顾宁凝望着慕容绯的背影。

慕容绯怎么会这么巧突然去那里的巷口，而且又救了自己一次。

顾宁在南风馆晕倒，不知慕容绯与玉子生发生了什么，本以为上次是慕容绯去南风馆消遣恰好救了自己，从刚刚情形看来，事情好像又没有那么简单。

顾宁任由慕容绯拉着自己的手腕，低头想了想，道：“又要多谢慕容教主了，再一次为在下解围。”

慕容绯不言语，背影看着有些冷，顾宁小心翼翼道：“教主？”

慕容绯忽得放开顾宁手，转过身，面色有些沉，却还是扬起唇，似笑非笑道：“顾兄，如果我没记错，不久前才提醒你不要靠近百里鸿雪那家伙吧？”

百里鸿雪，应该就是百里小兄弟了。

顾宁先是一怔，没有反应过来为何提百里，门外传来脚步声，他侧首看过去，百里鸿雪大大咧咧朝他们走过来，“来了啊，教主果然不一样……”

只是冷不丁碰到慕容绯的冰冷的眼神，缩了下肩膀，又大大咧咧倒退，离开他们视线了。

顾宁：“……”

心中一喜，他果然没看错百里，走了之后并没有忘记他，找了慕容绯去救他，只是这人似乎不知道慕容绯背后是怎么评价自己的吧。

打量慕容绯的神色，对方应该都知道在小院内发生的事，他有点心虚，前脚答应别人的事，后脚就扔到一边，讪讪道：“抱歉，慕容兄，此事确实是我不对，不该言而无信。”

听见这话，慕容绯神色缓和，眼睫垂下来，却又听顾宁道：“不过我看百里并不是什么坏人，确实是真心实意愿意与他结交的。”

慕容绯：“……”

他气笑了：“是他给你喂了那香，还有，玉子生也是追着他才意外发现你的吧？”

“这又怎样？”顾宁毫不在意耸耸肩，“他又不是真的想要害我，不过是性子有些顽皮，我看得出来，他那颗心还不是坏的。”

慕容绯目光闪了闪，眼眸深深凝视着他，顾宁没有注意到，继续解释：“人呢，不可能是不犯错的，更何况他年纪还小，性子虽顽劣难以管教，但如果……”

“够了！”

慕容绯忽然厉声打断他。

顾宁一怔，抬眼看他，慕容绯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唇线绷得很紧，却并没有看顾宁，目光冷冷射向远方。

顾宁心跳了跳，担忧问：“怎么……”

慕容绯不动声色深吸一口气，一阵风吹过，披散的头发偏向一侧，他目光依然冷峻，却又多了某些东西，顾宁能感觉到，却怎么也看不透。

慕容绯冷冷道：“顾公子，我希望你记住，江湖险恶，无论是谁，都不能轻易相信，”顿了顿，又道：“包括我。哪怕我救了你的命。”

顾宁呆在原地，仰头怔怔望着慕容绯的眼睛，他心头忽然有些奇怪。

他凝视慕容绯阴沉的双眸，脑海却闪过另一双眼。

那是双孩童的眼，与慕容绯相似却不同。慕容绯会笑，那孩童从他见第一面时就从没笑过，阴沉幽暗，如同从地狱中逃出来的一般。

顾宁迅速收回眼，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那人，可慕容绯说的那奇怪的话和这双眼睛，却让儿时那段快遗忘的记忆闪上心头。

顾宁回过神，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不确定问道：“能不能问一下教主，儿时可去过上清剑派那里？”

慕容绯没有看他，毫不犹豫道：“未曾，为何突然问这个？”

顾宁避开他的视线，兀自摇头，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自言自语：“无事，只是好奇，随便问问。”

慕容绯神色不明，两人沉默片刻，他道：“顾宁，刚才我所说的话你要记住，江湖险恶，不要相信任何人。”

“你已经受伤过一次了。”这句话他未说出口，只在心里默默看着顾宁说。

顾宁失神地点头，心绪不宁，“多谢教主提醒，我知道了。”

慕容绯不再多言：“你那边已经不安全了，这几日就先住我这里吧。”

顾宁茫然点点头，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慕容绯刚刚说什么，慌忙道：“不可，已经很麻烦慕容兄了，怎可……”

慕容绯不等他话说完，忽转身进屋，冷声道：“出来！”

一眨眼百里鸿雪飞了出来，规规矩矩立在慕容绯面前，倒是没了开始的嚣张，可以看出明显被慕容绯教训了一顿。

慕容绯敛眉沉声道：“你也给本座老老实实待这里，要是发现你再跑了，就永远别想活着回到魔教。”

百里鸿雪没一会就原形毕露，“不要！这太过分了，待在这？闷死算了！”

慕容绯压着一巴掌拍死这小子的冲动，一字一句道：“那你是想闷死，还是被掐死？”

慕容绯脸上阴气弥漫，目光极其不耐烦，百里鸿雪天不怕地不怕，瞧一眼这张脸，肩膀还是控制不住瑟缩了一下，假装十分勉强，道：“好好好，老子暂时就住在这里，反正也没啥事。”

三人住在一个院子里，不分尊卑，百里鸿雪随意捡了一间房，关上门锁在房里。

顾宁住在一开始受伤睡的那间房，等他进屋后反应过来这原是教主的屋子，想要还给慕容绯，慕容绯却说懒得换，让他安心住就是。

三人就这么奇妙地睡在同一个院子内。

顾宁躺在床上时，仍觉得好似一场梦一般，有点没反应过来自己才认识教主几日，怎么就与他同住了？

不过这样也挺好，可以方便开始的计划。

想到计划，顾宁眉目一凛，原本打算雇佣谪仙楼的杀手的计划已经不能执行了，玉子生的话是真是假他不能确定，他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若是再去寻玉子生，他自己都会骂死自己。

想到这里，顾宁心念一动，白日里慕容绯所说的那句“不要相信任何人”和“包括我”，当时听着，觉得没有什么不对，可深更半夜，寂静无人，那两句话回旋在耳中，莫名让人心中一跳。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怪怪的。

顾宁心中其实认为自己并不像慕容绯所想的那般单纯，容易受人欺骗，他之所以那么包容百里鸿雪，只是希望这个少年不要像曾经的自己那样，接受不到尘世间的一点善意。

对其他大部分人，他始终心存戒备，不去轻易相信。

哪怕慕容绯救了他的命，他也始终以套出他口中线索为交往的主要的目的。

他心知这点，也觉得没什么，孤身一人活在这世上，只能拥有更深的城府与戒备，才能活得长久。

可白日里慕容绯莫名提醒的那句，忽然将他拉进曾经一段时光里，在那段时光里，他可以无忧无虑，可以从不去想其他的事，可以一心扎进字画之中。

可他依然陷在深深的痛苦里。

顾宁脑海里忽然又闪过那双眼睛。他正是在那样的时刻第一次见到那双眼睛的。

他第一次看见那样一双眼，无法想象这双眼睛的主人究竟经历过什么，是以只能尽全力表达自己的善意，也不为什么，只是希望这个与自己一般大的男孩，能够笑一笑，弯一弯那双眼眸。

胡思乱想一通，顾宁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准备睡觉。

闭上眼的那瞬，没有注意窗外一个身影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