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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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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门前的酷刑仍在继续,天色虽已完全暗了下来,但此处依旧灯火通亮。王体乾特意找来了几十个太监,手提灯笼,围站在四周;每个受刑大臣的边上,另配了四人,以保证施刑侍卫获得充足光亮,杖刑毫无阻滞地进行下去。

计数的太监都退到一边,因为实在受不了眼前血腥的场面,嘴里漏报多加早就乱了套。

木棍棒子被扔了一地,或因断裂,或因沾满血肉。侍卫们也换了几拨,或因筋疲力竭,或因不堪目睹。

棍棒之下唯一没有退却就是受刑的言官们,和监刑的王体乾。

天越黑,风越劲,咽呜如泣。

王体乾再没向宫里派去一个人问话。每以为有人“死去“,可一探鼻息,尚有微弱温热之气而出,他便号令继续施刑。看得他自己也有些不耐烦了,几个时辰的严酷杖刑,居然一个死人都没有,他怕再拖延下去,皇上就会治他监刑不力之罪。

正在王体乾愁眉不展之时,忽然耳边听得一阵急促马蹄之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抬头循声望去,见得黑暗之中逐渐现出一匹高大俊威的白马,其上端坐一人,身形挺拔卓立,但因为离得远、光线亦不够,看不出具体的样貌。只看头上那顶冠帽之状,似乎不是朝中任何文武大员,而且百官之首俱在紫禁城内,无论谁来都没什么好担忧的。

王体乾只让左右前去探问,哪知刚近身前,那人骤然策马扬鞭,挞开两人,直奔围起的刑圈而去。小太监们闻声见状,纷纷弃灯四散,抱头鼠窜,毕竟保命要紧。

侍卫首领不敢率先冲出去拦止,身份不清,万一是哪家的达官贵人,可开罪不起。他转头看向王体乾,请示命令。

“傻愣着看什么!还不给我拦住他!”

首领得令携众而去,可还没接近,就被那飞旋的马鞭吓得立时遁走。

“废物!”王体乾咒骂一句,眼看那人就要冲散刑场,救走言官,说不准又要上演当初正阳门掳劫人犯一幕。情势危急,他唯有自己亲身上前。“何方小贼敢在宫门前造次!”

那人挥手扬鞭,一记重抽打在王体乾脸上,甩出一长条血印!又听得那人浩然咆哮:

“京畿朱由检!”

本欲发作的王体乾一听到这名号,立刻吓得屁滚尿流,伏地叩首,连呼饶命。

其他人等也纷纷效仿,连连跪拜。

信王跳下马来,首先跑去查看了刑部侍郎的伤情,只见其背血肉参杂,糜碎不堪,就像被生生削打去半副肉身,嶙峋白骨半隐半现。

信王怒火中烧,一把夺过侍卫手中的木棍,照准王体乾一记重捶,“宦竖贼子!”

王体乾哪里敢躲,只能生受此惩,立时头破血流,鲜血沿着面颊顺流而下。他也不敢喊痛,不敢哭嚎,唯有捂头捂脸,继续叩首请求饶命。

“还不速去请医士!他们之中若有一人殒身,本王叫你们全部陪葬!”

“信王恕罪——皇上圣命难违啊——”恶毒如王体乾,哪怕头破血流还要给信王挖坑。

“本王这就进宫请旨,请皇上将尔等竖子小儿全部格杀!”信王头都没回,疾步进宫。

王体乾着实吓了一跳,即刻起身想去追赶,却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刘端给拦住去路。

“哎哟,王公公哪,我这才走了一会儿,你怎么自己个儿也伤了啊?”

“刘端!你这个阉货!你心肠太歹毒了你!”

刘端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冷笑道:“王公公,咱们彼此彼此。”而后立刻下令诸人,遵照信王之命去请医士。

“刘端!你敢抗旨不成!”王体乾仍没有放弃。

“王体乾,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们都这副样子了,还能阻你前程吗?”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王体乾一把揪住刘端衣襟,横眉竖眼威胁道:“你别以为他们会把你当自己人,秋后算账的时候你只会比我们死得更难堪!”

“好啊!等信王所请的圣旨下来,咱俩一同上路!”

“你他妈的居然会把信王请过来!好人恶人你一个人当全了!”

刘端冷笑一声,推开王体乾,“可不敢当。有你王公公珠玉在前,恶人之名刘某受之有愧。”说罢,刘端马上前去收拾残局。

倒霉的王体乾又在与刘端的交锋中败下阵来,而且这次还负伤落败,简直狼狈不堪。

这记血仇,必定血债血偿!

刘端蹲下身去,探探侍郎的鼻息。似有似无,魂魄似在午门前游走飘荡,既不忍离别凡尘,又赧愧辱没先贤。

“何苦如此呢?”他不仅扼腕叹息,默然回首,通向乾清宫的路途荆棘丛生,目及尽头处,信王独行身影逐渐没入黑暗。

冷月之下,寒气迫人。

信王果真是在汪文言旧宅前被找到的。洛慜不顾伤情,陪着刘端前去。刚到那儿,就看见信王领着一整队锦衣卫在废弃的宅邸前徘徊。

信王因见门环之上并无积尘,以为此处还有人家在住,便在外叫门,可过了好久都无人响应。刚准备强行破门而入,就被匆匆赶来的刘端和洛慜叫住。

他们俩把信王拉到一边,避开耳目,将事情原委尽数告知。

信王一开始对此事存疑,觉得是刘端小题大做,有夸大之嫌,他所认识的兄长绝不是这等肆意动用酷刑之人,虽然偶有脾气不好的时候,但最多也就是骂几句,摔摔东西出出气,绝不可能草菅人命。

直到刘端将侍郎血书拿了出来,其上血迹斑驳,其字春蚓秋蛇,难以辨认。可纵然如此,还是看得信王心惊肉跳,没等刘端开口相劝,他当即跳上马,疾驰而去。

刘端深信自己的判断,连洛慜都理得清楚其中利害关系,信王不会不明白。但他能走得如此果断,显然胸内一腔热血尚未湮灭。

无论救不救得下这群人性命,有亲王若此,客巧玉和魏忠贤即便此次死灰复燃,大肆报复的时候,总有一人不得不忌惮,总有一人能力挽狂澜吧。

乾清宫内,天启皇帝居中端坐,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像一尊肃穆罗汉,法相庄严。

侍立在旁的两位内阁大臣虽然已经费尽唇舌,却还是没能劝得皇帝回心转意,也不敢就此离开。在外受刑的大臣毕竟是一朝同袍,更何况今日他们所受之苦,难保他朝不会落在自己头上。

尽管有明一朝廷杖之刑史书上比比皆是,但活生生把人打死实在有违人性、太过残忍无道。前有刘瑾行诸恶事,以致遗臭万年。孙承宗和韩鄺并不希望当今圣上仿效阉人的暴戾恣睢,迁怒无辜。

整座宫殿笼罩在极度压抑沉郁的氛围之中,谁都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异响,生怕招致天子怒目,惹来杀身之祸。几十号人,从下午到现在,粒米未食、滴水未进。就连天启本人肚腹之中也是空空如也。

不久前皇后遣人来邀共进晚膳,近侍原本想借此请皇上暂行歇息,却被天启厉声斥退。余者再无敢妄动。有人甚至开始迫切地希望,午门那儿能快点递进来“好消息”,解了此处困局。

“皇上,有人来了。”目不转睛盯着门口的近侍隐约看见暗夜之中,有一人影向这里移动。

天启抬头看去,所有人的目光也随之移动,人影由暗处到亮处,轮廓五官逐渐清晰。

来人不是别个,正是此事被弹劾者——信王朱由检。

“臣弟,参见皇上!”信王一进门,便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天启见是自己的弟弟,暂舒眉头,“五弟来了?可是带了什么好消息?”

“皇上恕罪,臣弟无能,还是没能查到叶向高的下落。”

“无妨,至少也没有发现叶向高的尸身。算是不幸之中万幸吧。非是朕五弟无能,实是贼人太过狡猾奸诈。诺大的京城找一个人确属不易。慢慢来,不着急。”天启一改方才燥怒之状,尽力宽解信王。

“可是皇上......一月之期已近,臣弟确实没有找到人,甚至连要紧的线索也没有......”

“朕并未立下一月之期,那是臣工们估约出来的,不当作数。”

天启瞄了一眼两边的韩鄺和孙承宗,看得二人不寒而栗,急忙也开口相劝:“信王尽心尽力,满朝有目共睹。”

“是啊,五弟不要放在心上。”天启站起身,走向信王,“那五弟这时候进宫,是为了什么?”

“皇上,御史大臣们所言非虚,臣弟确实失职,请皇上收回成命!”

两位老臣听到年轻王爷这么说,十分动容,不约而同也跪了下去,齐声道:“请皇上收回成命!”

天启的笑容逐渐凝固在脸上,“你是从午门那儿进的宫?刘端和王体乾跟你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皇上,御史大臣们恪尽职守,不该受此刑罚。臣弟到的时候,十几个人已经奄奄一息,连内侍们都统统躲到一旁,谁不敢看了。皇上请就此住手!皇上若还要处置、还要责罚,臣弟愿担此责!”

“皇上,臣等愿与信王分担同受!”

“朕处罚的不是因为找不到叶向高,是因为他们胡言乱语,肆意诽谤亲王!诬告朕的亲弟弟!你看看这满地文书,你看看里边写的那些个乱七八糟话!”

因为没有获得皇帝允许,乾清宫里到现在地上还是乱糟糟的一片。信王低头看了看,并没有拿起任何一份仔细认真阅读,扫视一遍便说道:“御史弹劾的句句在理。”

“那你就是说朕做错了!朕冤枉了他们!”天启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

见信王没有立即回话,韩鄺马上解释道:“皇上,信王绝无此意。他们并未无辜,只是不该受此重刑。当真出了人命,怕是会连累皇上。”

“朕还怕谁连累!朕几乎日日被其掣肘,从来不曾厉言整饬,今番实在欺朕太盛!他们弹劾得哪里是你,分明几次三番地在威胁嘲笑朕,没把此次调查的职权交给他们,以致叶向高至今难归!”

信王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说道:“是皇上错了......皇上想多了,错怪了御史们的用意。他们只是严厉地在督促臣弟尽快破案。”

“信王失言,请皇上恕罪!”韩鄺和孙承宗听罢,立刻替信王求情,生怕他也遭了殃。

天启紧握双拳,竭力控制自己体内暴走乱窜的怒火,生怕急火攻心真处置了自己的弟弟。“你就此离开,不许再干涉朕御下之事,朕既往不咎!”

孙承宗微微扯动信王的衣角,小声劝道:“信王,走吧。”

“臣弟若就此离开,那才当真辜负皇上护佑之情,栽培之恩!皇上总不希望自己的弟弟变成一个谄谀之臣!”

“可你这是一个为臣子该对君王说的话吗!”天启的喘息之声愈发急促粗重,似乎下一刻即将爆发雷霆。

“君臣之仪,臣弟时刻铭记于心,莫敢忘却。可为君者倘若乖张妄为,做臣子的不敢劝进、不敢直言,只会祸延社稷,更将贻害无穷!”信王简直像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而来,诤言逆耳,直言不讳。

“你大胆!”天启抬手一记耳光,扇在自家弟弟脸上。十指连心,火辣辣的刺痛感立时自指尖直入心扉。奇怪的是,哥哥这一巴掌下去,全身的怒气顿时就被疼惜与后悔所取代,他深恨自己的冲动,糟心不已。

“皇上——”几乎从没有对弟弟说过重话的天子,这番表现也令两位内阁惊心不已。连信王都劝不住,看来御史言官们此番定然凶多吉少。

“皇上这耳光是惩罚臣弟失言不敬,还是觉得臣弟有意冒犯,妄图威胁嘲笑皇上?”倔强的少年直挺挺跪在原地,未露丝毫怯意,他坚信自己的哥哥是被愤怒一时冲昏了头脑。

“你!朱由检!朕要做什么样的皇帝,揣着什么样的心思,还要你多管闲事!”

“从来君王只有一途!圣明天子,光照万民。皇上不以史为鉴,不以人为镜,恐怕终会误入歧途!”

“信王!别说了!你再说下去就真的是以下犯上,冒犯天颜!”两位内阁也是越听越害怕,信王似乎不是来劝诫的,而是来火上浇油、自找苦吃。

“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不要以为朕重处了你,就会放过那群人!今天,他们必死无疑!”

惯常相敬如宾的君臣兄弟此刻却剑拔弩张,势成水火。一个高高在上,背手骜倨,被盛怒蒙蔽心智,已经听不进一句忠言;一个俯首挺身,殒身不逊,打定主意要做直臣、奉忠言,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和天子硬碰硬的结果,或能留名青史之上,当下却几乎都是死路一条。

“那请皇上也赐臣弟死罪!”

信王说罢,便重重叩首,响声震得天启心肝乱颤。

这个以前连句重话都不舍得说,连个黑脸都不舍得给的宝贝弟弟,如今却因为几个外人就和自己闹到如斯地步,尤是可恨可恼!尤是狼心狗肺!

天启着实被将了一军,酝酿着下令,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几次三番之后,他居然逐渐冷静了下来,气息趋向平稳。

他在天子和哥哥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中来回切换,经历着眼前这个倔强弟弟所无法感知的痛苦折磨,“高处不胜寒”大约就是如此。

自己这个皇帝不仅要承担不是自己犯错而招致的恶果,还要和颜悦色平息各方众怒,可偏偏自己的怒气半点不能显露出来。这哪里是什么天子,根本就是一个傀儡,任臣子摆布的傀儡!稍一不顺其意,就以性命作要挟,他们死了倒干净,皇帝活着要受尽遣责,死了更加遗臭万年。

如今自己的弟弟也不知为何染上这个臭毛病!这种皇帝当了有什么意思!

“你跟我进来!”天启甩下一句话就往气冲冲暖阁去。

信王毫不犹豫地起身,紧随其后。

可殿里的其他人有些手足无措,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个个面面相觑,没有头绪。

“首辅大人,咱去午门瞧瞧。”孙承宗见韩鄺犹豫了一会儿,也想跟着进去,便找了个借口拦下他。

“可信王......”韩鄺不放心,万一这俩君臣独处还是没能解开心结。

“刚才都在气头上,让皇上和信王冷静冷静。咱去看看御史们,刘端一直没进来禀报,恐怕外头情况不妙。”孙承宗正色道。

韩鄺一想觉得颇有道理,就和孙承宗退了出去。内侍们一看连朝中阁老都不敢轻易进去,索性老老实实等在外面。

天启带着信王一直往里去,来到御书案边,他从书架上捧出一整叠厚厚的笔札,交予自己的弟弟,“看看。”

信王刚翻开第一页,看清前两个字,立马又合上,并且双手奉还给天启,“皇上!这是辽东密报,臣弟不能看。”

“朕让你看就看,没什么能不能。”天启的态度仍没有转变。

信王只得遵命,重新打开笔札。上面记载的是自萨尔浒之战以来,辽东送进京城的所有奏报,万历朝的比较笼统概括,可从天启二年开始,几乎每半个月就有一份详细的陈情,算上两地的距离,辽东那儿差不多每隔几天就放一份回京城。

誊写和批注的笔迹都是属于天启自己的,有几页朱笔批注的痕迹甚至远超原文,字迹密密麻麻却非常规整,根本不像是出自平日里毛躁散漫自由的哥哥。

信王还是没有细看,只大致翻了一遍,这笔札之所以厚得一只手都握不全,因为是由十几册书簿加叠起来。天启每写完一册便自己动手装订上,日积月累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天启又从另一个抽屉里取出薄薄的一册,“你再看看这个。”

信王放下手里厚的,再接过那册薄的,依旧是大略粗看,这回不止有文字,还有各种城防图、军备图,以及见所未见的阵型图、战车图、大型器械图,看得信王有些不明所以,“这是......”

“朕自己画的。”

“皇上......难道想亲征不成?”信王担心自己哥哥“沉迷于此”,真要重蹈祖辈覆辙。

“朕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就这副身子骨,别说上阵打仗了,吹几天朔风都挨不住。”

也许是因为没有旁的人在,兄弟俩之间的氛围一下就缓和了。天启抬手让信王找个地方坐下,自己则搬了把凳子坐到他边上。伸头过去仔细查看弟弟脸上红肿的掌印,“打疼你了吧?朕实不该下这么重的手。”

“臣弟该挨的这一掌,臣弟不知体谅皇上,真以为......皇上不务朝政,不察民情......”

“其实咱们兄弟俩彼此都还不够了解,你刚才在外面顶撞朕的那几句着实把朕给吓到了。御史们那么说,多少是冲着以后的名声官威去的,可你又为了什么呢?咱们兄弟才是一家,你却护着外人,来声讨你的哥哥。”天启话语之间仍然带有郁愤。

信王眼眸闪烁,似有迟疑,但还是郑重说道:“不,皇上。天下至尊,唯君一人。臣弟始终是臣,与那些外人一样,但绝不是声讨,只是言辞过激地规劝。御史做的就是陈谏之事,若因言而亡,于国于君皆非幸事。臣弟此番确实做得不好,治下不严、寻人不力,这都是铁一般的事实。”

“可你满京城地跑,他们不止不帮你,一碰到有损他们名声的事情,居然还跳出来弹劾你,问两句话,多知道些情况,又碍着他们清白什么事儿啦!就是借口!就是托词!就是想逼着朕把调查找人的权力都交给他们,好去冤枉魏忠贤!现在看来,魏忠贤倒没什么嫌疑,反而他们嫌疑最大!”一提起言官,天启就火冒三丈。

“皇上,您问臣弟为了什么,其实......臣弟也不是为了旁的一切,也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自己往后几十年可以心无挂碍地做这个王爷。”信王马上吸取了刚才在外边劝谏失败的教训,没有顺着天启的话题继续。

目前最重要的是请出停止行刑的旨意,“请皇上饶了他们,留条性命。也给咱们这些做臣子的留条后路,否则往后谁还敢劝进,谁还敢对皇上说真话?您这笔札上记的恐怕都是些阿谀的好话废话了。”

“他们是死是活,与你这个王爷有什么关系?王爷之位又不是他们封的。”

“今时今日,臣弟的一切全都仰赖皇上荣宠,臣弟万死难报万一。可御史们倘若全都丧命于此,皇上,臣弟这身朱红缎袍一辈子都会沾染上他们的血。”说话间,信王离开凳子,向后退了半步,而后跪身请命,“您就当不孝之弟,厚颜想您讨一份恩赐——”

天启看着眼前赤诚之心的弟弟,对比外边那些包藏祸心的小人,实在可笑可悲可叹。“五弟,朕的好弟弟啊,你可知道朕为什么一定要狠狠罚他们?你知道他们在疏奏里是怎么说你的吗?”

“臣弟不知。”

“他们说你包藏祸心,勾结锦衣卫,培植私势,朕若一味宠溺,或酿宸濠之变,或蓄福王之患。他们不止在骂你,不止在骂我,还在骂我们的皇祖父,骂咱们的父皇!”天启的声音陡然提高,诺大的暖阁之中立时填满了他的愤怒和积怨,“这样的人,你还要救吗!”

“臣弟不是在救他们,而是在救自己。”信王完全没有被喧天怒号所吓倒,依旧坚定执着,目光如炬,“只有他们活着,才能让他们自己意识到看错了我朱由检,也看错了当今圣上!”

天启并没有随之而振奋,也没有欣慰感动,眉宇之间反倒聚拢起一点隐隐的忧灼。“五弟,朕此番任命之前并未详询你的意愿,是否因此让你做起事来多有阻滞?还是哪处衙门在你查案之时也横加阻挠,以致你一个堂堂王爷,也要看人脸色行事?”

“不,皇上能赐给臣弟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臣弟感恩戴德,没齿难忘。只恨臣弟力有不逮,至今没能寻获叶向高。”

“净胡说,你有何罪?”

“皇上可还记得叶向高初入京城那一天,皇上、孙大人,与臣弟三人同在宫里头商量,要把叶向高安置在哪里。皇上那时候提了一句想把叶向高从刑部大牢移到臣弟府上,臣弟那时候为求有个清静,便没有立刻答应。如今想来,彼时若能一口应下,兴许也没有以后的这些麻烦了。”

这番话从叶向高失踪开始,就一直堵在信王的心上。整整一个月,都不曾向任何人提起,既怕损了自己的颜面,又怕哥哥怪罪。可今日有感于君臣隔阂之深,也有感于御史们忠贞之勇,自己实在相形见绌。

天启观察到了弟弟如释重负的样子,微微一笑,“五弟,这话你压在心里很久了吧?以后若是有什么心情不畅快的,尽管来同朕讲。想你小时候,磕了碰了还知道往哥哥的怀里钻,怎么现在自己给自己揽了这么大的罪名,一句话都不给朕透露呢?”哥哥两指轻弹,碰了碰弟弟的小脑门,“朕那句话就是随口一说的,一个前任首辅住王爷府里算是怎么回事儿?诺大的京城难道连一地住处都给不出来吗?叶向高被掳劫这事儿啊,即便怨怪所有在京官员,也怪不到你信王的头上。更何况,朕到了今日连骆思恭都没有查问处置过,你能有什么罪啊?”

“皇上对臣弟太好了......”天启越是说得轻描淡写,信王心里越是愧疚。

天启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朕啊自问待谁都不算差,可偏偏就是有好事者,非得挑茶斡刺,让谁都不好过。”

“臣弟虽不懂行军打仗,但看皇上这一叠笔札记事,想必下了一番苦功。其实臣工们只是担心皇上好逸恶劳,荒怠政事。皇上若将此公诸于众,只须在早朝之时拿出来给臣工们传阅,臣弟以为他们一定交口称赞,对皇上更加放心信任。”

天启边摇头,边把这两份宝贝小心放归原处,“朕不是没给人看过。而且就像你说的,朕其实也不通军务,纯粹对此更有有兴趣罢了。战场距朕千里之遥,朕在此处想好的,到了那儿一切截然不同。这些......纸上谈兵罢了。”

他目光忽然停在书架上一份奏章上,封面上的颜色都已黯淡褪却,应该是有年头了,不知为何天启皇帝依然收在宫中,而且就放在自己笔札的边上。他看了许久,不禁沉沉叹气,而后缓慢开口,后悔中带着愠怒,“朕当初实不该撤了熊廷弼......”

这是天启帝登基之初的事情,彼时信王年幼,尚在深宫,不曾涉足朝中诸事。只是偶尔听过哥哥的抱怨。开府之后,也听其他大臣提起过,却不详尽,只知道熊廷弼与东林不和,在辽东治军上更是分歧颇大,后来因为广宁大败,辽东经略、巡抚尽皆入狱,熊廷弼更是落得个传首九边的惨淡结局。

皇上此时提起,不知其中有何深意?

“不知皇上给谁看过?”

“叶向高。那时他还是内阁首辅,不过笔札还没有这么厚。”天启转过身来,虽面带微笑,眼里却是无奈,“当初他退还给朕,告诉朕当研读圣贤之书,方是治国之本。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丢了祖宗的疆土拿不回来,还谈什么治国之本?谈什么圣贤之道?”

“皇上放心,臣弟一定能找回叶向高!到时候,君臣对论,辩一辩何为一国之本,何为圣贤之道!尽邀天下饱学之士,一同赴京,参议论道!”信王第一次看见天启忧国的神情,极富感染力的认真模样,让他自己也意外地备受鼓舞。

“哈哈哈——朕的好弟弟,看你这副信心满满的样子,莫非此事已经有了眉目?”看着弟弟眼中闪现的明亮之光,天启也跟着开怀大笑。

“田尔耕已经找到供药给叶向高的几间药铺,臣弟亦得获不少线索,请皇上再耐心等上几日......”

“等,朕一定等。”天启满脸期待的样子,“朕还要听你详述寻获线索的过程。走遍京城每一处角落,必定别有生趣!”

信王听得哭笑不得,“臣弟又不是到处闲逛游弋,哪来的什么生趣?”

“总比宫里头有意思。”

信王微微摇头,道:“那可未必。等来年开春祭祖,皇上乘了玉辇自去赏玩。”

“玉辇无甚趣味。要玩儿就要信马由缰!”

天启记得小时候,兄弟俩老是把木马当真马骑。小朱由检的腿那时候还很短,坐上木马,脚根本够不着地,得依靠哥哥在后边使劲推才能“跑”起来。

可有时候朱由校顽皮的很,故意大力一推,木马一下子飞出老远,根本没防备的朱由检吓得在“马背”上哇哇直叫,拼命喊,“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这时候,朱由校应声高喊:“弟弟别怕!有哥哥在——”而后蹈着快步上前,一把抓停了“活过来”的木马,运气好的时候连人带“马”都能救下;运气不好的时候,他的弟弟就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导致朱由检学马之初总觉得,□□的马莫名其妙就会自己冲出去,一直不敢放开胆子驾驭它。

当然这也导致了兄弟俩为数不多的玩具损耗程度远超其他皇子皇孙们。那时候的朱由校唯恐这乐趣被父亲、或者选侍们发现,然后免不了一通挨骂,索性就自己学着动手修缮。

这一开始就不得了,朱由校就像发现了人间至趣,终日沉浸于此、不可自拔。为了研究透榫卯相接的窍门,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甚至还抱着这些玩意儿去请教过叶儿——毕竟这是唯一一个朱由校可以交心的知己,也是唯一一个明知其“不务正业”亦不会反对阻挠的朋友。

皇长孙大概花了小半年时间终于磕磕绊绊地做出第一匹木马来,他兴致勃勃地抱去送给弟弟。可还没炫耀过瘾,小朱由检就一屁股坐了上去,结果木马应声而散。就像受了五马分尸之刑,其“死状”异常“恐怖”。

朱由校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血尽毁,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弟弟看见哥哥哭了,立马也慌得嚎啕大哭。被惊扰到午睡的西李选侍不由分说就把两个小屁孩都狠狠打了一通。

弟弟朱由检在这以后两三个月里,没有再敢嬉闹一次。直到哥哥朱由校又抱来了一座崭新的木马,这一回连面上都打磨得干干净净。用的依旧是上回被弟弟坐烂的木料,那是客巧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西李宫婢手上夺下来的。朱由校闭门苦修数月,终于大功告成。

这匹煞费苦心、诚意十足的木马至今仍旧保存在信王府里。

信王搬出宫那天,天启特意来送他,一眼就瞧见了自己亲手制作的作品。这么多年过去,除了木色有些许沉暗,底座磨得平了,其他几无损耗,完美地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天启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五弟怎么还留着它?要是喜欢,朕再做一个送你,如今朕的功夫可比那时候更加精进。”

“皇上贵为一国之君,日理万机,实不应再做这些。”信王刚说完就觉得自己的话太过扫兴,连忙补充道:“再说嘞,此物乃御赐传家之宝,倘若多出几个反倒显不出它的稀奇来了。”

“传家宝?哈哈哈,”天启听得哈哈大笑,“我的好弟弟,宫中什么没有,四方来朝奇珍更是数不胜数,这一尊木马有什么稀奇?”

“其他宝物尽是锦上添花,唯此一样却是甘同与共,如何传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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