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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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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不知怎的,雨水意外的比往年多出许多。

天启早上醒来第一句话问的便是,“雨停了吗”。此刻,他正背手立于乾清宫的檐廊之下,愁眉不展地看着雨水不断从琉璃瓦上斜冲下来。

冷雨如丝,屡屡不断。

王体乾手捧一大叠新的奏本正冒雨前来。为了保护奏本不被淋湿,他自己被浇成了落汤鸡。看见皇上心事重重地站在门口,赶忙行礼问安。

天启缓缓抬手制止了他,斜眼看了看他怀里的奏本,冷冷地问道:“都是些什么?”

“回皇上,多是内阁里新呈进的,说是急奏。奴婢怕耽误了要事儿就送了过来。”王体乾十分艰难地腾出一只手,赶紧擦拭自己湿漉漉的面,生怕因为衣冠不整、言行不端而冲撞至尊。“皇上见谅,奴婢一时情急,到了宫门口就飞奔来此。”

“不碍事。”天启莞尔一笑,踱步走近王体乾,拿起一本奏本翻开。只看了头一行字,他便立时合上,面不改色地扔了出去。随即拿第二本扔了出去;第三本也扔了出去......

虽然看着自己的负担以极快的速度越来越轻,王体乾可开心不起来。他虽然没有看过,但心知肚明里头大概写了什么。这是合魏忠贤、客巧玉与自己三人之谋,想出来的进一步挑拨君臣关系的“妙计”。

已经自由的魏忠贤,和重出江湖的客巧玉连日来冒雨在京城各个衙门附近出没,一大早就出门,到了很晚才回府。既不进衙署,也不刻意找什么人麻烦,就是在门口来回逛游。有时候一天去几个地方,比赶场还要匆忙,可只要到了衙门口就摆出一副特别悠闲自在、重获新生的姿态。

如此老套而拙劣的激将法,一肚子墨水的饱学之士怎么会猜不到他俩的心思。视而不见、置之不理是最好、也最有效的应对办法。然而,就是有年少气盛者,就是有刚直不阿者,就是有禁不住连番挑衅而怒弹劾的人。而且越来越多,拉帮结派愈演愈烈。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经过数年间往来频繁的明争暗斗,魏忠贤已经清楚而透彻地掌握了言官们的致命弱点,以致于只要有开口给他辩驳的机会,他都能占据非常的大优势,并且最后赢下战斗!反倒是满腹经纶的言官们尤其是东林,没有从失败中获得一丁点的经验教训,杨涟们的集体溃败更极大地削弱了东林本来的优势。

没有可以直接接近权力最中心的人,这在朝政斗争中几乎已定败局。

很快,天启一本不落地都扫了一眼,也一本不落地都扔到了雨里。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淡漠冷静。

王体乾眼见计谋没有取得预想中的结果而心急如焚。手里虽然空了,心里却满是焦躁。“皇上如此恐怕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等雨停了,一并收拾,还省点力气。”天启恢复了原来的姿势,斜抬起头,看着雨丝发呆出神。

“皇上,咱回里头去吧,外边儿冷。”被淋得浑身湿透的王体乾被冷风一吹,直冻得瑟瑟发抖,就好像整个人快要结成冰了。

“你先去换身衣服吧,别刘端没回来,你又病倒了。”

“谢皇上关切之心!奴婢身子骨比刘端好,他是书生难免病怏怏的,奴婢不一样!这点雨淋不倒我!”王体乾一时备受感动,体内热血沸腾。

天启莞尔一笑,没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逐渐小了起来,冷风也不再混着冰冷的雨水迎面冲来,似乎情况正在好转。

“皇上!皇上您看!雨好像小了啊!”王体乾兴奋地喊了起来。这几日他昼夜不间断地守在皇上身边,似乎重新认识了与印象中完全不一样的皇帝。

天启就像没听见似的,仍旧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王体乾的热血早就凉了下去,中间几次想打喷嚏,却碍于打扰到皇上静思而生生憋住了。可他却是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上开始出现不好的症状,比如时冷时热,比如控制不住的发抖,比如鼻孔被死死堵住,快透不过气了。

远处又跑来了两个太监,每个人怀里还都抱着一小裹布包。及至殿前,他俩先行了礼,而后揭开布帛,露出满满一叠奏本,齐声道:“请皇上过目。”

王体乾知道又是一波攻击到来。

天启正眼都懒得看,冷冷问道:“所奏何事?”

“小臣未知。内阁进呈,催着小臣送进来。”

“都扔了吧。”天启朝地上一指。

两个太监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动这个手。

“皇上,好歹费神看一眼,万一有新鲜儿别的事呢。”

“朕要受御史的气,要受内阁的气,现在还要受你们的气吗?”

“奴、奴婢不敢!”王体乾赶紧跪伏请罪,并且不断地打手势让那两个太监尽快把奏本全扔了。

“啪啪啪”连续几声,新一波的攻击又打到了棉花上。不过王体乾偷偷瞟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皇上,尽管还是分辨不出喜怒,但眼神中透出来的光却让人畏而生怖。

信王的自我牺牲不仅没有换来片刻的宁静,反而将内阁也彻底卷入了这场风波里。天启后来还特意发了上谕,请群臣共议辽东饷粮之事,可除了孙承宗和魏广微简单上书写了一点,再没有其他人做出过回应。

天启由此而知,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秘密筹谋一切。

首辅韩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接过了“彻查真相”的这面旗帜,义无反顾地带着一波又一波的御史言官与皇权做抗争!

在即位之初,天启就领教过内阁联合百官所造出来的铺天盖地巨大声势。或以先帝尸骨未寒为名,或以自己官职品级要挟,有些衙门甚至由于人手不足,险些出现停摆。只要皇上一天不顺遂了他们的心意,他们便一天也不会停下手中的笔杆子!

不容商榷的口吻着实把没有一点为政经验的小皇帝吓得不轻。他一度觉得自己刚出狼窝又入虎口,连喘息之机都没有。

而彼时,内阁首辅正是叶向高!

他甚至会同几个身居要职的大臣,以年老体弱为由,自请离去。原本还把希望寄托在首辅身上的小皇帝得知之后,彻底乱了方寸。

最终,内阁以及百官获得了胜利。自此之后,在叶向高担任首辅的时间里,这样的事情不仅没有被遏制禁绝,反而愈演愈烈,最后成了外臣与皇帝之间最有效、杀伤力也最大的抗争手段。

今时今日的天启已经对此十分麻木。他内心深处还巴不得这些多嘴多舌的言官们全都辞官回乡,自己眼不见为净。让他怒火中烧的是韩鄺不仅萧规曹随,还亲自参与其中,洋洋洒洒、侃侃而书。

更火上浇油的是,韩鄺奏本里居然还以杨涟贪墨辽饷案的不了了之来警告天启不要重蹈覆辙!

天启昨晚已然被韩鄺气得又是一夜未眠,哪知今日更加变本加厉!几乎每隔小半个时辰,就会跑进来一两个太监,捧着与之前数量相仿的奏本,请皇上过目。连说辞都一模一样。

王体乾原本还想让送完东西的太监尽早回司礼监去,但是天启不允。敕令一个人都不准离开!他倒要看看,韩鄺究竟能送多少进来!有本事就把这乾清宫的门堵上!

天色越来越暗,雨势越来越小,殿前站着的司礼监太监却越来越多。送进来的奏本摊满一地,垒起来的最高处几乎快与石阶齐平。奏本浸水的速度已经远远低于被扔弃的速度,有些叠在中间的奏本甚至一点水都没沾上,原模原样,静静躺在那儿。

“皇上!您看!雨停啦!”王体乾指着天空,兴奋地大喊起来。

“雨过天晴?”天启喃喃自问。

“对!皇上!雨过天晴!一切不好的事情都会过去的。明儿个一定是好日子!”

天启沉吟片刻,终于慢慢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王体乾,而后问道:“刘端的伤怎么样了?”

王体乾冷不丁被问住了,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如果还没痊愈的话......”天启抿了抿嘴,显得有点难做抉择。

“还没!没痊愈呢!”王体乾急忙回答。

“那你......去把魏忠贤宣进宫来。”言罢,皇帝迈步入殿。

“遵旨——”王体乾喜出望外,尖锐刺耳的声音一时响彻宫前。

第二天天一亮,已经好了一大半的刘端就在家里接到了圣旨。此刻,宣旨太监已经离开,他手捧圣旨,五内杂陈。

魏忠贤这是要把叶儿往绝路上逼啊!杨沫给的期限近在咫尺,眼看自己终于能回司礼监了,结果居然来了这么一档子。尽管叶儿早前特意前来提醒过,但刘端怎么都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还有五天!”杨沫不知何时从屋里出来,“算上今日,你还有五天。如果仍然一无所获,就不要怪我无情无义了。”

沉浸在思虑之中的刘端被身后的动静吓了一跳,错愕转身,一脸惊疑地看着杨沫。

“我在里头听得一清二楚。我不知道是该恭喜你如愿以偿,总算摆脱了如此负累;还是该替你忧心接下来叶儿的处境。”

“那你......”刘端的声音极低。

“此事涉及之广,容不得我有恻隐之心。即便我有,也绝不是因为叶儿。”

“叶儿绝对是清白的!”他的眼神立刻变得非常坚定,“五天足够了!足够还她一个清白!”说罢,他转身入内更衣。

杨沫虽然表现得十分铁石心肠,但仍旧担心刘端的伤势。“如果你还是司礼监的代行掌印,五天确实绰绰有余。可是现在......现在魏忠贤已经官复原职了,你要怎么查?你从何查起?你难道准备和魏忠贤明目张胆地夺权对着干吗?”

“我再说一次,叶儿是清白的。”刘端的眼神出奇的冷峻,“这和我当不当掌印,没有一点关系。真相在过去就已经确定了,不会因为现在的改变而出现偏差。我会查出真相,还她公道。你安心在此等候,五天,我一定给你答案。”刘端穿戴完毕,未作片刻停留,直接夺门而出。

杨沫不敢追出门去,只能将所有的担忧全都暗暗藏回心底。她想知道真相,想因此而找回哥哥杨涟,想将叶儿和魏忠贤等人全部绳之于法。但是她不确定,一旦真相大白,一直在夹缝中生存的刘端将何自处......

刘端不敢耽搁,不仅仅是因为叶儿,还有更多的人。

暴风雪就要来了。隆冬的暴风雪大概会冻死很多人吧——

魏忠贤复职的消息除了刘端是得到了明确的旨意,其他人都是通过通政司发出的邸报知晓的。天启无疑想将此事按照最平常的方法公布出来,他不想引起轩然大波,不想刻意地让臣工们以为天子是故意为之。他只不过当真想不出第二个办法来平息这场风波,来发泄憋在心中的苦闷。

邸报一出,京城各个衙门无不哗然。尤以六科和都察院最甚。他们从衙署出发,最早来到了午门前,强烈要求觐见天子!

拦住他们的还是王体乾。虽然已经病得脸色苍白,但正值魏忠贤“用人之际”,他怎么能袖手旁观呢?只不过这一回他学聪明了,绝不和这几十张利嘴斗狠。王体乾事先准备了文书张贴在宫门口。

大意是:皇上为大明殚精竭虑,以致龙体抱恙,需要静养数日。朝中各事,无论大小,悉数交于内阁和司礼监。待龙体康复,再行决断。

王体乾又另派了十个锦衣卫环守在四周,和所有“皇榜”一样,只可远观,不能近身。

闻讯陆续赶来的大们臣看见这“皇榜”,便都不再往里进一步,就只能枯守在宫外干等。就连韩鄺和孙承宗也不例外。他俩没有理会“榜文”上的内容,径直去找的王体乾,要求面圣。

然而王体乾一通打手势,艰难地向他们解释,自己因为感染风寒,暂时失了声音,说不出话来。一切都遵照榜文所写行事,没有例外情况。

由于离得远,谁都没有发现,这张他们以为的“皇榜”上加盖的印信其实并非天子宝玺,而是司礼监的大印!

官员们越聚越多,竟然都快把宫门前都填满了。不过比起前几日御史们气势汹汹地一起前来“兴师问罪”,今天这一群大臣里并非尽是要求将魏忠贤入罪的。

他们大约分成了三拨,左中右并排而列,御史言官仍旧占多数,都站在韩鄺的后面;中间是孙承宗,他身后的几乎都是刑部里的人;左边为首的则是礼部尚书魏广微,他身后的人最少,却也是神情最为轻松、谈笑最为大声的,显然他们就是过来第一时间恭贺魏忠贤官复原职的。

王体乾有些坐不住了,眼前情形远比料想的更加严峻。惨白的病容中透出心虚慌乱的神色,他急忙差黄门进去通禀。

同时离开的这个嘈杂是非之地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他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而去。

小黄门进宫之后通禀的不是天启皇帝,而是昨天晚上刚刚被钦点复职的魏忠贤。他昨日傍晚被召入宫。君臣二人关起门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尽管王体乾一直守在门外,却一点声响都没有偷听到。

直至魏忠贤笑容满面地出来,小声告诉王体乾,皇上单独召见的目的,就是要完全恢复自己的官职。由于天启明言需要独处,他们两个谁都没有留在宫中,而是去到客巧玉府里,商量之后的打算。

可是今日一早,衣着光鲜的魏忠贤重新进入到久违的暖阁之后,竟然发现皇上不见了!他第一时间封锁消息,一个人找遍整座乾清宫,却一无所获!

魏忠贤彻底慌了手脚,千算万算没算到第一个给自己出难题的居然会是皇上。原本他还打算今天一整天寸步不离地陪着皇上,“好好”接待那些由于自己轻而易举地官复原职而找上门来的大臣,狠狠挫挫他们锐气。

可如今自己最坚实的后盾居然不翼而飞?!

束手无策的魏忠贤只能悻悻回到暖阁,锁上门好好盘算一番。可椅子还没坐热,就有小黄门来禀报,有大臣在午门外请求觐见。

连从长计议的时间都没,魏忠贤只能再把告病的王体乾请进了宫,并将实情尽数告知。

王体乾当场被吓得面如土色,直愣愣说不出话来。

小黄门不停地过来禀报,午门外的人数在不断增加,群情激昂,侍卫都已经不敢再挡,恐生变故。

二人在暖阁里抓耳挠腮,脑子却一片空白。

魏忠贤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刘端要是在就好了,他一准能想出辙来!”

王体乾听着心里怪不舒服,但也是被这一刺激,一拍脑门就想出了“瞒天过海”的办法。取了笔墨,拿了大印,再随便找来一块明黄色的绸布,先把燃眉之急给解决了。

由于不能伸张,魏忠贤又刚刚才回任,他只能调拨出极少数的人手私底下、暗地里、极其低调地在宫里寻找蛛丝马迹。他简略手书一封差人给田尔耕送去,务必请他从旁协助,稳定京城。

田尔耕心知肚明,现在自己和魏忠贤算是紧紧地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当机立断,不仅派去了锦衣卫增援王体乾,还特意调了亲信去守在信王府附近,只要发现皇上的踪迹,立刻请他入宫!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几个地方没有回来一个人禀报。倒是好不容易安生了一阵子的午门小黄门又跌跌撞撞地跑了来。他这一上午来来回回的次数都快要赶上之前一个月的量。

他大概转述了王体乾的话,总之十分的不乐观,希望魏公公尽快想出对策来。

可魏忠贤能怎么办?那么大的宫城、那么零星的几个人,这么会儿功夫,估摸着连一个宫都还没找完。他不耐烦地直接打断了小黄门的话,勒令他好好协助王体乾,绝不能放一个大臣进来打扰到皇上的“休息”!

缓兵之计已经不顶用了,魏忠贤此刻就算不情愿也只能去求助客巧玉。他吩咐属下,悄悄地把客巧玉从侧门带进来,而且绝对不能引起任何大臣的注意,能绕多远就绕多远。

所有的话都是隔着暖阁的一道门吩咐下去的,魏忠贤始终不敢踏出去半步。万一真找不回来皇上,守着这座乾清宫说不定还能换来一条生路。他焦躁不安地在里面来回踱步,明明屋子里没有起炭火,他却是大汗淋漓浸湿了精挑细选的衣衫。

他给自己倒了碗茶水,想以此镇定心神。可伸手去拿时才看见手比腿晃得更加厉害,愣是找不准杯子的位置。一气之下,他一甩手打掉了桌子上所有的东西。

几张纸慢慢悠悠飘落下地,一下子吸引了魏忠贤全部的注意力。

他认字虽不多,但记性极好,尤其是记人名,但凡见过一次,便再也不忘。

吸引他注意的不是密密麻麻的信笺内容,而是孤零零就写在旁边的落款——“骆思恭顿首”。

骆思恭?!

魏忠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事实,急忙取了来看。才发现这一叠书信里头,有好几封就是那天叶儿送到司礼监给自己看的。

这一下,魏忠贤计上心来,他手拿信笺,不由欣喜若狂,好似刚才的焦虑恐惧瞬间一扫而光。

“魏公公——魏公公——”门外又有小太监来禀报。

魏忠贤一听声音不是刚才那个人,心下更以为又有好消息传来。于是一边不紧不慢地收拾,一边问道:“何事?”

“属下看见皇后娘娘往这边来啦!”

“谁!”

“皇后娘娘!”

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这是!

当头一个霹雳炸得魏忠贤脑袋嗡嗡直响!一个麻烦没解决,又来一个!今天出门就应该先去庙里求个符,好事坏事全撞一块儿了!

“公公?您看——”小太监听里头没声响,继续敲门问,“属下是迎进来,还是——”

“你还准备拦皇后?!”魏忠贤终于开了一道小缝儿,他钻出头来,“奉圣夫人那儿有消息吗?”

小太监摇了摇头。

魏忠贤逼于无奈只能走出来。他还特意佯装回头看了眼空空的卧榻,才跨出门来,然后紧紧把门关上。“去,去拿把锁来。”

“您......您要锁这儿?”

“你他妈管我锁哪儿!快去拿!”魏忠贤厉声斥骂,真想把心里头的怒火全发在他一个人身上。

小太监赶紧闭嘴,灰溜溜去找锁。没一会儿,他就捧来了大大小小五六把供魏忠贤选用。

“你他妈是真蠢啊!”魏忠贤破口大骂,随手拿了一把将暖阁的门锁上。然后把钥匙又丢还给了小太监,“记住了,你今儿个命就和这锁钥匙绑一起了!”

吓得小太监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开始在锁匙堆里翻找匹配。

而魏忠贤已经率先去到前殿迎接皇后张嫣。他稍整衣冠,擦去多余汗渍,正准备立到殿外迎接,只听得内侍响亮清脆的声音传进来——

“皇后娘娘到——”

魏忠贤率领一众宫婢内侍俯身下跪迎驾。

皇后等人鱼贯而入,目不斜视,直往暖阁去。速度之快,魏忠贤匆忙起身之际,她们已经来到门前。

“魏忠贤你好大胆子,本宫还没让你起身,居然自个儿站了起来!是嫌司礼监里被关得还不够久吗?”

“皇后娘娘们明鉴,就是因为在司礼监里一个人待久了,忘了宫里的规矩。奴婢这就......这就给娘娘磕头认错。”说着特意跪在皇后正前方,直接堵住她们去路。“请皇后娘娘恕罪!”

“既然忘了规矩,不妨再到里头待几天。皇上这儿最不缺的就是你这种人,没必要着急着回来。”

“是,娘娘教训的是。只要皇上有旨,把老奴调往哪里老奴就往哪里去,绝不含糊!”

斗嘴耍赖是魏忠贤的拿手好戏之一,深居简出的皇后是不可能占得一点便宜。她极其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让开!本宫要见圣上。”

“皇上此刻正在歇息,不如等皇上醒了,老奴再差人请皇后过来一叙?”

“大胆魏忠贤!皇后娘娘身怀龙子,你居然敢肆意差遣,万一稍有差池,你如何担待得起!”说话的是皇后的贴身女侍,也不知她哪来的这么大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居然敢呵斥魏忠贤。

连皇后都替自己的宫婢捏把汗,急忙示意让她不要再说话。

魏忠贤却未显露一丝不快,低着头回话:“老奴不敢!就算给老奴加上一身的豹子胆,老奴也不敢这么和皇后娘娘说话。”说到最后,他抬眼看了下那个宫婢,虽然依旧举止有礼,但脸上的笑容实在诡异的可怕。

“那就把门打开。”皇后命令道,“本宫懿旨,尔敢抗耶?”

“非是老奴不遵,实在是不敢有扰皇上休息。”

“皇上下了严旨,不见任何人吗?”皇后张嫣已然听出个中端倪。她知道像魏忠贤这样的人最懂得耀武扬威、拿着鸡毛当令箭,可从进来到现在他竟然只字未提圣旨,想必其中另有计较,“若有圣旨,本宫遵旨而行。如若没有,你现在就把门打开,否则本宫毋需得到皇上允准,就能治你大不敬之罪!”

魏忠贤果然被此话吓得直打冷颤。兜住了皇上失踪的秘密自己难逃一死,兜不住更是大难临头。左右是死,这次所谓的“官复原职”简直就是一路直通黄泉!

贼娘的!一定是叶向高那个老东西到了阴间,诬告了自己的恶状,使得阎王改写生死簿、小鬼争先来索命!半天都还没过去,自己的脑袋上已经不知道被安上了多少罪名!皇上究竟去了哪里!昨儿个晚上不还挺正常的吗?!

“慢慢吞吞的,你在等什么救兵吗?!”皇后就像能看清他鬼祟的内心,一直催促着他的动作利索点。

“找、找不见钥匙了......”

“你居然敢在外头给暖阁上锁?!魏忠贤,你想造反吗!”皇后这才看见暖阁门上竟赫然挂着一把锁!

“皇后娘娘这么不了解皇上的习惯吗?皇上自幼就喜欢这样。把门一锁,把钥匙一扔,等到想出来了,再从窗户里跳出来。皇上一生闷气就喜欢一个人呆着静静。你这个正宫娘娘居然也不体谅体谅?”尖锐高亮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恰在此时,魏忠贤苦苦等待的“救兵”终于出现了。客巧玉一路小跑而来,不等内监禀报径直而入,见了皇后也没有伏跪行礼,只草草欠身便罢。

魏忠贤长舒一气,再晚到一点恐怕自己小命当真难保!

“不是说皇上谁都不见吗?奉圣夫人如何入得了宫内?”

当初叶向高所领导的内阁虽然成功迫使天启驱逐客巧玉出宫,但架不住天启思郁成疾、险酿大患,于是他们各让一步:客巧玉只有在天启有旨召见的前提下才准入宫。随着叶向高致仕离京,内阁里对此亦不再重视。客巧玉很快便故态复萌,宫城就好像成了她家的后花园。

但凡能在紫禁城里当得了有油水可捞的官职小吏,又有哪一个敢去得罪皇上的乳母呢?

整个宫里,敢当着客巧玉的面重申这个规矩的,除了皇后张嫣,再无她人。一个怙恶不悛,一个嫉恶如仇。从知道彼此存在的那一天起,就明争暗斗至今不曾停止过。

魏忠贤碍于皇后是皇上最亲近的人,只要有皇后在的地方,无论说话做事,他都不敢越雷池一步,一切照足规矩,免得落人口实。尤其是方才皇后气势汹汹的威胁,更把他吓得噤若寒蝉。

客巧玉却恰恰相反,越过皇后,走到魏忠贤身边,更摆出副不可一世的神情,“皇上不想见的是你们,又不包括本夫人。”

“既然是这样,本宫甘愿在外等候。等皇上见完了你,再行进去不迟。”

皇后的以退为进反倒把二人都难住了,这门不开是不行了。但客魏二人面面相觑,一时犯难。

“皇上等着见你,你还不速速进去?”

“我......本夫人、本夫人来早了!”客巧玉声音虽响,底气却明显不足,“还没到觐见的时辰呢!莫不如让皇上多睡一会儿!皇上这几天一定操劳过度,睡都睡不安稳,不然不可能又把门给锁了起来。”

皇后才不信她的鬼话,轻哼一声,转向魏忠贤,询问起客巧玉嘴里这道“圣旨”的详细内容。

果然魏忠贤支支吾吾说不明白。仍旧是客巧玉出面解的围,“皇后娘娘要是等不了就回宫去吧。毕竟娘娘怀有身孕,虽然还是不大看得出来,但越是不明显就越要小心谨慎。尤其,皇后娘娘这是头胎,更是皇上第一个龙子,您不在意可到底关系着大明的未来呀。”

“谁说娘娘不在意的!”刚才那个宫婢又忍不住帮腔。

正好一肚子火没处撒,客巧玉上去就是一巴掌,“小蹄子,轮得到你说话?!”抽得那小丫头半边脸又红又肿。

“放肆!客巧玉!你眼里还有没有本宫!”皇后奋不顾身将自己的女侍护在身后,厉声斥骂。

“坤宁宫的人没规矩,你皇后不管,我可不能不管!这样的利嘴要是放在皇上面前,那就不是一个耳光,是一条命了!我这是在帮她自己!”

“简直强词夺理!你哪里来的圣旨!分明就是私自擅闯入宫!”

“皇后不在坤宁宫静养,跑到这乾清宫来,莫不是又听了什么外面的胡话,想要干涉朝政吧!”

“客巧玉!本宫乃当朝皇后!哪里不能去!由得你一个村野之妇在此呼呼喝喝!你当真以为这宫里没人治得住你吗!”皇后横眉怒目,一声令下,要将客巧玉入不敬之罪。

魏忠贤赶忙好言劝慰,可皇后怎么会搭理他,自顾安排从坤宁宫带来的人手;魏忠贤只能再劝客巧玉快点先服个软,别一个难题未解又造一个新的险境。

但是客巧玉不止不领情,还捎带把魏忠贤也骂了进去,“好你个魏忠贤,翻脸不认人!看着本夫人被人欺负,连个屁都不敢放!皇后使了多少好处来收买你!看皇上醒来找不见本夫人,会怎么对付你们两个!”

魏忠贤这才明白过来客巧玉如此反常的真正原因,竟然准备“自我牺牲”,来获取更多时间来寻找皇上。

只要找到皇上,他们面临所有的困境都将会迎刃而解。

皇后莫名其妙被指与魏忠贤同流合污,自然更加火冒三丈,怒不可遏地催促将客巧玉带回坤宁宫问罪。

虽然客巧玉嘴上一直骂骂咧咧没停过,但十分配合押解她离开的人,皇后走得越早危险便越少一分。

“开门!开门!谁把门关了!”

就在一行人正要离开时,从暖阁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声响之大,一直传到了走在最前面的皇后张嫣的耳朵里。

她停下脚步,仔细又听了一遍,随即转身,丢下客巧玉,重新快走了回去。

由于客巧玉啥都没听到,眼见皇后折返,急得直跳脚!

魏忠贤离得最近,也听得最真切。急忙找来刚才那个小太监,要来钥匙,动作利索地把门打开。

果然走出来的,是客魏二人最大也最牢靠的救星——天启皇帝。

他依旧穿着昨晚的衣衫,睡眼惺忪,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众人正要齐声行礼,他抬手全免,此时一个人影如一道疾风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直奔天启而去——

“皇上!皇上!让我好好看看你,皇上——”客巧玉惊喜非常,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立刻挣脱坤宁宫内侍,飞快跑向天启。她踮起脚,像小时候找回顽皮的小皇孙似的,抚摸过他的双颊,“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我的校儿了!”

“客巧玉!”皇后看似在斥责其不分尊卑,实则她心里满是酸涩。张嫣虽是正宫娘娘,却已有数日未见过自己的夫君。原本此时最该站在皇上面前的应该是自己,竟然又被客巧玉横夺了去。

客巧玉完全没把皇后放在眼里,自顾沉浸在重逢之喜,她也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和皇上待一起了。什么规矩、尊卑,在她眼里统统没有彼此二人间的情谊更加重要。她贪婪地抚过自己孩子的每一寸肌肤,只有真真切切的触及到,才能确认不是做梦。

她多害怕丢了自己心爱的孩子,多害怕自己心爱的孩子因为身上千钧重担而一时自伤其身。她可以拼却什么都不要,只要能保护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保护他不受任何有意和无意的伤害,健健康康、一帆风顺地成长起来。“校儿,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要不是魏忠贤一个劲儿地在身后拽衣服,恐怕客巧玉随时就会把皇上失踪的真相给说了出来。他急得满头大汗,既担心被皇后识破,又害怕被她看穿。

“玉姐姐宽心,校儿没事儿......”天启被客巧玉猛一通摸脸,生生给摸醒了。他未露一丝不悦之色,也瞥见了躲在客巧玉身后的魏忠贤那副紧张神态,“校儿只是贪睡了会儿,姐姐何必这般担心。校儿又不是小孩子了。”

“校儿长大了,开心或者生气,难过或者伤心,再也不用和姐姐说了。”

客巧玉本想当着皇后的面撒个娇,哪知天启仅莞尔一笑,便抽身朝皇后走去。这把客巧玉气得立时面红耳赤,所幸被魏忠贤及时拦住,劝慰了几句才算作罢。

“嫣儿,怎么气成这样?”天启一手轻捧起皇后的面庞,一手轻搭在她微隆起的肚腹,无限温婉、无限亲昵,“朕心疼的,燃儿也心疼呢。你听,燃儿在说,娘亲别气啦,娘亲别气啦——”

原本已经噙满泪水的皇后张嫣立时破涕为笑,因羞涩而涨得绯红的双颊衬得她就像邻家少女般可爱娇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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