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窗外天空昏黄，空气裹着泥沙，树叶摇摆沙沙作响，乌云翻涌而下。

下午四点过半，天黑个透，是个十足的坏天气。

彼时林暮不叫林暮，他叫——林小一。

林小一呢，正望着窗外胡思乱想。

想到漂浮在水沟上的浮萍，想到扎根在城市角落下水道旁的苔藓，又想到超市门口堆放的过期发霉的变了质的罐头。

想到一切一切正在腐烂的，变坏的东西。

想到自己。

不多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甚至稍微盖过了班主任枯燥的讲课声。

“好了，这节课就上到这。”班主任扭头看了看窗外，“同学们带伞了吗？”

同学们七嘴八舌的回复，喜悦与哀嚎混成一片。

林小一翻开书包，见到那柄陪着他两年多小破折叠伞，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书包底层，他却感受不到自己内心中有任何开心或庆幸的情绪。

“安静！”班主任拿起教尺敲了敲黑板。

“还有三分钟下课，今天天气不好，取消晚自习，提前放学。抓紧收拾东西，作业别忘记带了啊！明天中秋休息一天，周一正常上课，收拾完就可以走了。”

对于一群半个月没休息过哪怕半天的高三学生来说，放假的消息无异于过年，点燃了所有人的兴奋劲儿，有人恨不得马上冲出去。

班主任往外瞧了瞧，一盆冷水浇下：“没人接的继续留在班里自习。”

“没带伞也没带手机，想联系家里的，到前面来。A组李方旭开始，从前往后依次排，用老师手机给家里打电话。”

陆续有人起身离开教室。

林小一是第二个，他拎着书包，刚走到后门，被人叫住。

“林小一！”

他转身，班主任正皱着眉头，在用一种很不认同的眼神看着他。

见他回头，又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没有家长接的同学留在教室晚自习，等雨停了再走。或者晚点老师开车送你们回去。”班主任像是说给全班听，目光却一直落在他身上，家长两个字音咬得格外重。

开始有人小声地讨论。

“诶，快看快看，老刘又开始热脸贴冷屁股咯。”

“直接说想送林小一回家就得了呗，净整事。”

“你当老刘愿意？人上学是被资助的，有领导盯着，懂吧。”

“我妈说林小一天生灾星，谁沾谁倒霉，家里人全给他克死了，让我没事躲远点，刘老师摊上他分到咱班也是倒霉……”

“又不关咱事，管他呢。”

自以为的小声，林小一听得清清楚楚。

“带伞了，谢谢老师。”说完不等回复，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议论声在教室后门合上的一瞬间爆发，那又如何，林小一不感兴趣。

到教学楼门口，他拉开书包，取出小伞，撑开。

这柄伞的伞骨在很久之前就断了两根，现在只有一半能正常撑开，另一半没精打采地耷拉着。

他没在意，漫不经心地把伞搭在肩膀上，跟着大部队一起往外走。

身边学生很多，学校门口塞满了私家车，雨刷不知疲倦。

有的父母在家焦急等待，有的人约好了朋友，只有他不急不缓，雨中漫步。

林小一的下半身很快被雨淋透，小破伞在瓢泼大雨中摇摇晃晃，只能勉强护住头和肩膀。

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走二百米，进了胡同，拐两个弯就到。

胡同拐角处的垃圾堆被暴雨冲开，黄的绿的汁水淌得满地都是，雨水稀释一部分，仍有很多源源不断流出来。

没有路灯，胡同里很暗，垃圾堆旁有个蜷成一大团的暗影，远远望过去就像个大号的黑色垃圾袋。

他蹲在地上伸手扒拉着什么。

走近了，林小一才看清，他手里正抓着一块被人踩过的午餐肉。

身上的t恤破破烂烂乌漆麻黑，被雨冲的直淌泥水儿，依稀能看出本色是白的。牛仔裤磨烂了边儿，膝盖一个破洞，露出一大块黑乎乎的膝盖，光着脚。

只有那一双眼睛是亮亮的。

林小一在原地顿了一下，心里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鬼使神差地撑着伞，缓缓走过去。

他始终望着林小一，像呆住了那样，眼睛被雨淋得睁不开，一直颤。

直到他上方的雨停了，林小一与他的距离变得很近很近，把他也罩进了小破伞里。

林小一发现这人的睫毛很长，被雨水黏连成一簇簇的，双眼看着更亮了，直勾勾的。

他蹲下来，闻到四周传来掩盖不住的，酸酸臭臭的味道，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为什么，”林小一声音冷冷的，又软软的，陈淮不敢呼吸了一样，眼神移到林小一开合的嘴巴上，见他慢慢吐出下半句，“一直偷看我？”

雨水打在伞上，密密麻麻的敲击声盖住了林小一大半的话。

陈淮感觉耳朵有点痒，条件反射地动动手指，捏到什么东西。

注意力被手中捏着的午餐肉吸引，他愣了几秒，伸手，递到林小一嘴边。

林小一皱眉往后躲，差点摔个屁墩儿。

陈淮被吓到，缩回拿着食物的手，想扶一下，胳膊伸到半空却犹豫了，说不上是不敢还是不好意思。

他不再看林小一了，看着午餐肉发呆，片刻后，送往自己嘴边。

林小一眼睁睁看着他囫囵咬了一口，没怎么嚼就咽下去。

眼睛瞪圆了，见他还准备吃第二口，不知道怎么的，情绪像被点燃了，他一把拍掉对方手里的东西。

对方的表情看起来有点不解，还有点委屈似的，眨巴眨巴眼睛，垂下头。

他朝地上伸手，似乎想把吃的捡起来，手却在半空被林小一抓住。

手很大，林小一只能从他的小手指抓到中指那里。

林小一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里面是空的，他只觉得手里攥了块冰似的，很凉。

拉着人站起来，没怎么费力，陈淮跟着他一块起身。

林小一说：“跟我回家。”

说完，掉在一旁的伞都忘了，拽着人往家走。

几秒钟，从头到脚被淋透，九月秋雨阴冷，直往骨头里渗寒气。

哗啦啦的雨点砸在地上冒了烟，打到身上又麻又疼。

走着走着，林小一速度快到像要跑起来，身后的人跟着却毫不费力，他刚刚站起来比林小一高那么多，林小一只能到他肩膀那里。

说不上是什么心思，林小一脑袋有点发懵，非要说起来，此刻的所作所为更像是种蓄谋已久的冲动。

牵着的人在附近游荡很久了，打从林小一高一搬过来的时候就在。

高二开始，晚自习从八点延长至九点半，那之后林小一每天放学回家，都能见到他翻垃圾堆找吃的，坏的，馊的，什么都吃。

只要林小一进了胡同，他的目光总是第一时间粘到林小一身上，其他人路过就像没看到似的，目光不会错开一分。

被注视的感觉会一直跟随到林小一，直到他走进院子里才消失。

班级教室窗户距离学校围栏只有四五米，窗外是矮矮的花坛和一排柳树，好多次林小一扭头，就能看到他双手扒着护栏眼巴巴地朝里看。

每天风雨无阻，能看很久，有时候一待就是一天。

起初全班好奇，上课一个两个脑袋总是忍不住往外瞅，老师生气，拿书狠狠敲黑板让学生回神儿。

有时候还会指着窗外的傻子给他们灌鸡汤：“看看人家，身处逆境天资愚钝，一门心思渴望读书。再反过来看你们，一个个拥有优异条件却浑不自知，不懂得珍惜……”

实在没办法，就放下窗帘上课，这么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老师跟学校保安反映过几次，见到他来，保安就会过去驱赶。

他被赶了也不走远，就默默站街对面看，慢慢的，还是会磨蹭到栅栏边上。

久而久之，大家见惯不惯，适应了这么个人的存在。见他什么都不做，老师和保安也懒得管他，把他当编外学生看。

学生们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傻大个。

有人下课隔着窗户逗他，也有人拿东西砸他，他就真的跟傻子一样，不应也不躲。

林小一每次隔窗看他，都能收获百分百的对视。

他在某天突然明白，外面那个傻子看的，一直是自己，只有自己。

有些好心的女同学，会在课间去小卖部买零食的时候心软地给他带一点儿吃的，远远丢过去。

那些零食，会莫名其妙在隔日出现在林小一家门外。

整整两年未曾缺席的傻子，偏偏今天一整天没出现，害得人上课都没法集中注意力，像缺了点什么。

他在自己身边绕了三年，现在还是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没像别人说的那样，被克死，是不是证明他命挺硬的。

想到他刚刚吃垃圾的画面，林小一突然觉得，无论如何，这个人都不会比现在过得更糟了吧。

一晃神就到了家门口，他松开陈淮，哆哆嗦嗦地从书包夹层里翻找钥匙。

钥匙不知道在哪，摸了半天，林小一似乎冷静下来，又开始有点后悔刚刚的举动，他害怕。

怕家里太小放不下他，怕他只是自作多情，怕人来了又走，怕自己真的是个灾星。

像知道了他在想什么似的，咔哒一声解开锁，回过头准备叫人进屋的时候。

人不见了。

林小一呆站在门口，整个人都冷得发抖，突然才发现，原来回家时的路，那么黑。

他冲进雨里，没找见人。

伞是他拥有的，属于自己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可也不知道被风吹到哪去，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