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无边无际,他不敢走得太远,方圆几里寻了数圈仍不得后,便回到了凤斑螺所在的地方。
她不可能陷入了流沙,流沙不可能眨眼便将一个活人生吞,而他一直在默默观察,周围没有一处砂砾发出一丝滑动。
在幻海里,连风声都不起,只有空荡单调的死寂,能吞没所有的根脉,所有的生长。
只有这枚凤斑螺能让他在沙濛濛的世界里有一个关于她的航向。
塞外的黑夜,与现在无有不同吧?不对,真正的沙漠上有漫天的星辉,数量如砂砾般浩渺庞大,跟高山里的夜不同,星星能铺满整面夜空,不受群山阻隔。
幻海和塞外,都是黄白的沙,黑亮的夜,无边无垠,连时间都能凝固。
可他忽然不想去了。
随她南下,就是为了那片沙漠,其实不用通关过所他也能去,这世上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拦得住他。
但他不想再偷偷摸摸东奔西藏,他想要光明正大地在日光下来去自如。
只是通关过所有了,远方的宏景却不闪亮了。
那里能有多少令人惊叹的风景呢,无非是让伤口舒坦一些,长命一些罢了,可如果没有她,便有些无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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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等了许久,他没有能够辨认时间的参照物,原先找她时,还能听到血液嗡嗡流过耳朵的声音,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忽然,他以为听到了自己又活过来了,耳廓处又传来血液流过的声音。
再一听,极远的天边传来轰轰嗡嗡的啸声,只因离得远了,仿若幻境。
未过多久,啸声越趋越近,更有大风,汹涌吹来,冲破冻夜,一阵接一阵。
几乎是同时,有水浪贴地涌来,不断逼近,如涨潮一般,愈滚愈多。
吉凶不明,他先捡起地上的凤斑螺,且看且退。
晃动中,数个人面螽从凤斑螺中掉出,落了地便齐刷刷往远处逃,没有一个惦记着攻击沈无淹。
他一边讶异人面螽从凤斑螺中坠出,一面猛然意识到,李及双可能在凤斑螺里!
这是比陷入流沙更荒谬的可能,但眼前的场景容不得他质疑。
于是他将手心接在壳口晃动起来,无数人面螽落到掌上,再被甩开,晃到无物可甩了,仍是不见李及双。
放到耳畔去听,这只海螺没有一点声响,传闻中的海潮声渺无声息。
最后,他只能对着壳口试探地问:“公主,你在里面么?”
话音未落,巨浪从天而降,如天空豁了口,倾天落雨,吞没了他,连同他未说完的话。
这可能是他做过最傻的一件事,但李及双听到了。
他的声音传进来时含混不清,像是水泡咕咚从水底漫出,未抵达水面便中道炸开,又像是有风卷来,裹挟着他的声调飞远了。
“我在这儿!”她大声应,又贴着耳去听,却只听见自己的回声在腔室里一层一层回荡着,弱下去。
她又握紧拳头用力地敲着,期待他能听到。
“咚咚”声在狭小的腔室里来回撞荡,指掌在撞击和挤压中疼得发麻。反复捶打之下,腔室纹丝不动,她本就不多的力气却耗尽了。
她端坐着,不得不接受无法出逃的现实。
呼吸缓缓平静下来,气流不再躁动,没有一浪高过一浪的思绪,没有要淹没人的思念。
真有意思,她心想,呆了这么久竟也不觉得仄逼到难以呼吸,好像她不存在似的,能以不合理的身躯钻入细小的腔室里,能在一方天地里无穷无尽地呼吸着。
她不由得想到了《华严经》中所说的“于一毫端现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fa仑”,不就是现下以小摄大,大小无碍最贴切的写照?
既如此,便无内外,亦无大小,无概念无名言,无所住便可生其心了。
眼前是束身的障碍,却也是一片虚空,智识既然双运,障碍便也是无碍。
她胸腔里的心跳扑通地跳动着,是生机,是任运,然后是腔室几乎微不可察的脉动,二者共振之时,腔室便现出千万道细小的缝,仿若无明之罩不惹尘了。
微若埃尘的颗粒浮动起来,她伸手去接,飘飘洒洒的颗粒触到手时引发了锥骨铭心的刺痛。
但她没有缩手,因为不多时,刺痛变成了爱抚,继而归于虚无。
转眼之间,困身的腔室散成莹莹的白点,像是雪粒子里携着一盏灯,盈盈洒洒落了一个世界。
粉齑飘远,腔室之外不知还有多少层,每一层次第相续着,缓缓碎散开,看上去是烟花无声无息、温温柔柔地炸开了,就在近前,落到心间。
她总感觉那些碎粒里藏着精魂,相触之处有喜怒与哀乐、痛苦和欢愉传来,如同血连肉、骨连心。
最后,所有的腔室纷纷碎裂,千万颗碎粒拥抱在一起,光点撞进光点里,凝成一个又圆又小的光球,发出耀眼刺目的璀璨和炙热。
光球悬停在面前,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接,却见光球落下,直直穿过掌心后了无踪迹,只有疼痛,犹如利刃穿心。
壳体裂成两瓣,涌入的却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水,她甚至没有入水的下坠感,便毫无预警地被水合围住了。
几乎是同时,有个东西狠狠地咬住了手腕,带着呛了水、睁不开眼的她直往上游,瞬间拖出水面。
水面上是无穷无尽的空气,可容她一呼一吸,地老天荒都不断绝。
但鼻腔呛了水引发了剧烈的咳嗽和近乎令人晕厥的疼痛,让她差点连最后一口气都喘不出来。
咬住手腕救了自己的是凤斑螺,虽然泡在水里,但她还能看见咬合处有细细密密的血珠渗出来。
还有那只接住光球的手掌,掌心竟然空出了一个圆形的洞,可除了落时的剧痛,现在几乎毫无感觉。
没想到砍了那么多人的手,终于轮到自己遭殃了。
但很快所有的愁苦都烟消云散了,她看见不远处的碑顶站着一个男人,是她以为此生再不能得见的人。
他就那样站在那儿,如同当日被李成检的卫队围逼在塔顶一般,是这片幻海里坚守到最后的战士。
海水慢慢升上去,死亡也涌动着逼近,他却以不动压倒这无边无际的暗涌,好像等待的船必将到来,他必能得救。
她朝他游过去,确切地说,那只被凤斑螺咬住的手如一艘木船装备了巨大的明轮,瞬间劈开了海,推着她俯冲一般扑过去。
“公主!”他先叫起来,语调是毫不掩饰的惊喜,他等的船来了。
可惜她不是船,是同路的难友。
她扶住碑身,仰头朝他笑:“是我。”水珠挂在脸上,初发芙蓉一般。
他蹲跪下来朝她伸出手,握紧,再用力将人从水里拉上去。
如果不是碑顶狭窄只能容得下半只脚竖放,她便是要冲进他怀里的。
李及双抓着他的手腕维持住了平衡,他一眼看到她手上的凤斑螺和不断冒出的血珠,还有那只空心的掌。
呼吸明显顿了一瞬,他握住她指尖,轻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气,“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认了主吧。”她试图用手把凤斑螺掰开,但稍一动弹,钻心蚀骨的痛便再次浮现。
有些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只隐约觉得自己是它救的,于是说笑道:“或许要雷劈才肯放吧,像王八似的。”
若不去动它,倒没有太大的感觉,甩动手腕时也无不妥,空心掌亦然。
她举起手,透过空掌去瞧他,像有魔力一般,一眼瞧见他掩于关心之下的自责和悔意。
“没事,也不疼。”她坦然相劝,翻了翻掌,又用右手食指从中来回穿了穿,几十个吓人的招数便于心头跃然,这样一想,竟不算很差。
“你可别觉得对我有亏欠,哭着喊着要娶我。”她大喇喇地安慰他,又赶紧补充,“但也不能跑了。”
这场面莫名地让见识过人间地狱的沈无淹心惊,但她的话仍是往常的语气,老练冷静消解了轻佻,戏谑调笑掩住了真心。
他说不出能纾困排忧的俏皮话,只是默默伸手,环握住那只空掌,有些笨拙地答:“好。”
海水漫上来,她感觉有温热的红潮爬上了耳尖,像是染了他的习性。
她从来不这样的,就连被激怒时,耍狠互搏时都是要多阴狠便多阴狠,如果脸上有半点红,那都是咬伤别人时溅到脸上的血。
在遇见他前,她毁了嗓子,变成了一个心狠手辣之人,遇见他后,她更是在独断专行的路上越走越远,没有找到青络脑的解药,却先收获了一只空心掌。
“我以后,可能会越来越可怕。”她说,甚至看见面目可憎的自己,决绝地走在昏黄的暮道中。
“我知道。”他说,那便是全部的答案。
他仍旧轻轻地握着她的掌,他不是非要成为空缺的那一块圆,也能够让她做一个正常的姑娘。
要做个人了么?她想到,竟有一丝害怕起来。
但在思考宏大的前路之前,她没有忘记他们还没有逃出生天。
“刚刚在水中,我看到底部有一点亮光,或许是出口。”她指着浩瀚跌宕的海面某处,“你水性如何?”
他诚实地答:“不太好。”
“我也是。”她附和道,语气淡淡,好像只是为做不出某个菜肴而苦恼。
海水已吞没她的双腿,海浪一波一波地撞击着,脚下的木碑以斗转星移的速度在快速地腐化。
扶着沈无淹,她深吸一口气后潜入水下,果然见一幽白的光点在水下深处,是混浊里唯一的清亮。
一潜一浮之间,心间便已做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