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带不紧不慢地巡过了一圈,她还想再让他记一遍,他不同意。
“你说你只在这儿呆了一会儿对吧?我在外头等了你一天。”他说着,新的第一道光又亮起来,照在他白璧无瑕的脸上,摄人心魄,“要是再等一遍,说不定外头的伥人都称王了。”
她颇有些不以为然:“我在这儿,也挺厉害的。你瞧。”
她说着,便抬起一只手,直直地朝身后抡下,那手臂便真的以违背人体的角度转出了一个大圈。
“还有。”她两只手交握住,又要使出一套新奇的吓人法,沈无淹赶紧按住了。
“的确厉害,那你知道怎么出去吗?”他问。
“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在这消遣自己了。”她两手还交握着,“你确定不看吗?”
他分开她的手,朝一侧走去,“我知道。”
“我记得你不是从这个方向进来的。”李及双立刻跟上去。
“因为线条在此处断开了,那一处不应该断的。”
话说完,他就在黑暗中推开一道门,却见客房在门外,装着人世间所有的光,半点漏不进门内。
地上的物什齐齐整整地摆着,像是一个诡异又稀奇的欢迎仪式。
两步踏出门,回头一望,却见身贴在一面木墙上,门已经消失了。
沈无淹点的香早已燃尽,窗外是晨昏交割的暮色时分,有倦鸟扬着疲惫的双翅,向巢归去。
“好饿。”她捂着肚子道。
“我去火房看看。”他简略地答,转出房门下了楼,留她一个人在门内。
直到走到确信她听不到的地方,他才撑住墙面运了一会儿气,刚一动,五脏六腑便颤了颤,紧接着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
烈火之下,百伤可愈,他的内脏也会变得坚硬。
所以他轻易不会出问题,但若是要有问题,便会是大问题。
好在眩晕很快便散了,他无事发生一般,走进了火房。
上来时,他端着几碟小菜,菜园里的瓜都老了,好像他们在里头呆了七八天一般,菜品也不大好看,但她吃着很香。
填过肚子以后,又到了就寝的时分,他很快把头先看到的图形画了出来。
翻来覆去地看了数遍,她也看不出是什么,只觉得像个倒扣的鸡笼,跟这客栈后院的鸡笼相差无几。
最后她自己看得都能闭眼画出来了,仍旧一无所获,只能暂时搁置。
“我们明天上路吧。”她对他说,又思忖了一番,道,“还是你不想与我同行了?”
他望向她:“什么?”
“你不是在生气吗?”她很坦然,面对愤怒的人她都能游刃有余,更不要说他只是有一些不悦而已。
“我不应该生气吗?”这话听起来是在问她,其实是问自己,忽然他又想起自己身上的青络脑。
可能毒发的那一天会毫无征兆地降临,可能随时都要与她别离,而他一直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想到这,他就冷静了,他知道她不是故意闯进什么邪地里,然后窝在那个地方悠哉地画着画,不管其他人有多担心。
他听见她回答:“你当然可以生气,而且不论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你都有离开的自由。”
她向来不强求绝对的忠诚与绝不可能的背叛,即便是他,也应该平等地拥有翻脸的权利。
接着她开始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从跟着鬼魂游来荡去,到光点围上来后,她发现自己落入了那个黑洞。
无边无际,如梦如魇的黑洞。
在意识到光带组成的形状是乌木血架的图案前,她只觉得这番景象异常美丽,甚至想叫他一起看,只是找不到出去的方法。
后来意识到了,便什么都忘记了。
说完,她静静等着,坐得板直,颇有一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无畏。
她便是不解释,他也没有在恼她,所以最后一笔带过:“幸好我也看到了,否则真的要生气。”
她松了一口气,第一次哄人,全靠在真诚里掺些恰如其分的夸张。
他的身影投在柔软的帷幔上,被身后的烛光照得如一株苍松。
他隔着帷幔面朝着自己,郑重地重申:“但我不喜欢你整天把分开这件事挂在嘴边。”
她垂下头,手指紧紧箍着膝上的袍边,泛起没有血色的白,她想问自己何德何能,受如此重视。
心念一动,一下站起来,从帷幔里绕出去,他正铺床,听了声响转回来。
她拉住他的指尖,不是刚刚退温的冷,是没有热过的冷,证明了他确实没有愠怒。
她一早就想这样试了,这回终于有了机会,伸手搭上他的胸前、脖子各处,问道:“穿着衣服也会冷吗?会冷到很难受吗?”
他想按住她的手,又总是抓不住,有些半推半就地答:“不难受。”
她收回手,双掌搓了搓,像是冬天冻到一般,好不容易才赶走冷意。
既然能搓热,她干脆连他的双掌一起包住,还叫他自己也动起来别偷懒。
他抗拒地说没用,却耐不住她非要来揉手。
南地的盛夏,热意就是到了晚上也如难拒的盛情,缠得人心中躁躁,她包着他的手,就是觉得彻骨幽寒。
等寒意无孔不入地钻进指掌里去时,她很快放弃了。
接着她又想到什么,将食案上的那壶热茶端来,放到他掌中,又问:“这样呢?”
“很暖。”他两手捧着茶壶,像极了第一次受训的宫人,十指绷着,都不知往哪放。
茶壶拿开,她又去试,暖热的手迅速冰了下去。
她便有些无计可施了。
他反过来安慰她:“其实也无妨,只要不结霜,就没有异样。”
“哪儿?你哪儿还会结霜?”她还是头次听闻。
还没等到他回答,她就自己将手抚上他的鬓角,找到了位置:“这儿吗?”
他终于能把她的手按下来,说:“已经好了。”
她仰头望他,望进那片幽碧的深处,那儿是没有寒意的,半点儿也冻不着她。
“你知道秦九娘到底如何制服沈三郎吗?”她煞有介事地问。
他垂着眼,视线牢牢地锁着她:“不知。”
“其实在山洞中,我就想这么做了。”她张手将他两只手握住。
就是手小了些,很勉强才能包住他的掌,还得他伸指来勾,才能紧紧相握。
她将他双手反着环抱至身后,但又不好直接贴上去,二人之间还留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低了低头,隔岸观火般望着她,嘴角轻轻向两边扯起,“然后呢?”
她本以为一下就能成功的,没成想竟然没能把他拉过来。
于是踮起脚尖仰起头又挨过去一些,却总是差了一点点。
她的脸忽地红了,就想抽手离开,两手却被他攥得紧紧的,倒是不疼,就是抽不出来。
这幅场景像极了他说的,若秦九娘不是身强体壮身怀绝技,便没法制服一个健壮的男子。
“不愿意就直说。”她越想越气,只想用力往他脚上踩去,又怕到头来痛的是自己。
“不能让你做。”他还是淡然自若,眼含笑意,“以下犯上、僭越无礼的事,让我来好了。”
说罢,他身子攸地倾过来,一下子便吻住了她的唇。
无边的冷让她打起寒颤来,他松开互勾的手,往前将轻颤的她环抱住,深深地拥进怀里。
她也抱回去,但不知道怎么去做,只凭他带着自己于海潮中起伏,然后毫无保留地将他口中渡来的冷意都含着暖化了。
接着,热意生起,总算见到了火星,他是烧起来的原野,一下子就把她也点着了。
她还是轻颤着,是寒冬忽逢了暖春的快意,也是真实地尝到了他活着的证据。
她好想叫他千万千万不要变作伥人,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很快,意志在缠绵中全被摧毁殆尽,满脑子只有他,除他之外,别无他物。
不论他是平平无奇的明天,还是深不可测的黑渊,她都将纵身扑入。
吻过之后,他暖了很久,她握着他的手,二人又说了会话。
第一句就是问哪个山洞。
她答:“是我们逃出来的那个山洞,老蟒的巢。”
在那个山洞里,他们不是近乎决裂的状态?他有些迷糊,反问道:“就是你刚知道我也许会变成伥人的时候?”
她眨了眨眼,一幅“难道是我没说清楚吗”的模样。
当时他半点儿没有看出来,“我以为你害怕我。”
“这一点也没有错。”她承认道,“又害怕又心疼又好奇又困惑。”
他笑了,这很像她,既能同时生发起这么多情绪,又能在决绝中生出跟寻常人全然不同的心思。
这时他想到了一事,回身去翻包袱,将一本被水泡过皱皱巴巴又强行晒干的小册子拿出来,是她那日读的《鸳闻》。
只是里边画的不是沈三郎和秦九娘,而是蓬川外围的山行图。
“离开前你掉在地上的,没来得及还。”他说。
她还不知道自己早就败露了,老羞成怒地夺过来,随手往角落一扔,脆硬的书页在空中翻飞开合,发出唰唰的呼救声。
“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吗?”他问,嘴角衔着笑意,缓缓翘着。
“当然知道。”她不太服气,却被他的笑迷住,气势断了数分,“我刚刚不是做了一遍么?”
他的身子又欺过来,将她困在两壁和案台间:“那后面的这样那样,也要做吗?”
“不要逼我。”她嘴硬着,只觉得又快呼吸不过来了,“我能买得到真正的嫁妆画。”
“嫁妆”二字,是把无坚不摧的刀,后头跟着礼教大防,举着明媒正娶,拖着各种缛节。
随便哪一样都能压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