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在外科学考察。”

殷言新没刻意压低声音，冷不丁吓了江予舟一跳，他立刻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仓皇换起台来。

但殷少明似乎并没有留意他们对话的内容。

危机解除的瞬间两人相视，随即殷言新勾起嘴角，那模样好像在说：

在当事人面前吃瓜，胆子真不小。

算起来江予舟在安京也有段日子了，他知道殷言新的父母跟着自家这个老总做事，但殷言谨黏着这个大伯母，就跟小鸡仔紧随自己的母亲似的。

任谁也会好奇。

“你们聊什么？”

这会儿殷少明似乎终于回复完了，他抬起头，朝两人这边深深打量过来。

无论多少次面对殷少明这个人，江予舟都还是会觉得不自在，他敛起膝盖笑着回答：

“我问言新想不想吃瓜。”

说着江予舟戳戳殷言新，势要将人一同拖下水，

“这瓜不错，好像吃不够。”

“喜欢就好，一会儿让你阿姨再切一些过来。”

一听江予舟喜欢，殷少明眉眼舒展，站起来就要去厨房，江予舟连忙拦住他：

“不了不了，马上就饭点了，一会儿该没肚子放蛋糕了。”

“好好好，”

殷少明笑得更爽利了，

“小新你陪予舟，我去厨房看看。”

“我们家的瓜这么好吃？”

等人一走，江予舟回头，眼下轮到殷言新抱臂翘起二郎腿，正经打量这个人，

“这么说起来，你好像是特别关心我们家呀？”

殷言新这话有理也无理，毕竟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江予舟究竟哪里出了格。

“对，”

不过江予舟倒是供认不讳，坐下来靠得更近，滚烫的呼吸打在对面脸上，扑得殷言新直眨眼，

“对你最关心。”

他知道殷言新其实是只纸老虎，嘴硬的话轮不过三个回合，冷酷的皮囊下甚至还有副柔善的心肠。明明心虚，也会装成气定神闲的样子。

因而江予舟越是理直气壮，殷言新就越拿他没办法。

“浑话倒是一套一套的，”

殷言新气笑了，叉起一块芒果就塞进嘴里。

“接着看你的电视吧！”

吃饭的时候，殷言若也赶过来了，大家齐聚一堂，围着张圆圆的大桌子，给戴高帽的小寿星庆生。

“我们快点吃蛋糕吧！”

半大的孩子，干什么事都急吼吼的，尤其今天还是自己的生日。不到半个小时，殷言谨已经咬起筷尖，擎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就迫不及待催促起来。

“小馋虫，半刻也等不及。”

殷少明笑着数叨儿子，在小寿星的央求下，众人赶场似的结束了用餐，终于搬出那只硕大的双层草莓蛋糕。

正面雪白的奶油之上，黑色的殷言谨三个字配上右下方的花体英文，如以往的每一个今天那般令人记忆犹新。

午后艳晴，阳光从玻璃窗外洒进来，照得餐厅没一个暗角，此刻关不关灯别无二致，殷言新就起身去落地推拉门前，犹豫了一下才拉了窗帘。

“祝你生日快乐……”

室内突然昏暗下来，大家围着殷言谨满面笑容地唱着生日歌，殷言新就拽着窗帘在沉默中等着，

“行了，快吹蜡烛！”

“一口吹灭咯！”

“可以了小新，把窗帘拉开吧！”

热闹的曲子终于唱完，随即殷少明探出上半身叫殷言新回来。

从江予舟的角度循声望去，殷言新像刚从某段记忆里抽身而出——

闻言他背对窗猛地拉开了帘子。

“先给爸爸，”

生日蛋糕自然是小寿星来分，只见他从上面绕过草莓，擓了不大不小的一方递给殷少明，殷少明里外都没翻到果肉，脸色有点不大好看，

“臭小子，先给客人，给予舟哥哥大一点儿的。”

“爸爸你不喜欢吃草莓吧？我等下会给伯父伯母分的！”

殷言谨年纪不大，但对他爸的软肋却是一清二楚，于是在给江予舟切了满带果肉的一盘后，他又来这么相同大小的两盘，这就堵上了他爸的嘴。

“那现在给言新哥哥！”

上层的蛋糕还剩下一半，殷言谨的塑料刀迫不及待放在横中的位置，却被殷少明打断——

“先给言若姐姐，你们两个年纪最小，不要随自己的喜好乱分！”

“哦，”

殷言谨瘪瘪嘴，但下手依旧阔绰，只不过等终于轮到他们兄弟俩，这才看出殷言谨的偏心——

他把下层的几个草莓也挪进切片里，上下左右插了个遍，点缀成一盘新的蛋糕，然后颤颤巍巍递给殷言新，

“哥哥你吃这个！”

“哦，”

殷言新心头不由涌起一股酸涩，纸盘子快装不下切片，看着沉，端起来更沉，他小心接过，放在碗边上的空地，

“谢谢，弟弟。”

往年殷言谨好像还不至于这么客气，又或许，是自己根本就没留意。

殷言新觉得有些拿不动手里的勺子，冷不防小声咳了一下。

“哮喘还没好？”

江予舟就坐在边上，见状下意识问。

然后殷言新手里的勺子就干脆掉了出来磕在餐桌下的瓷砖上，彻底不能用了。

“勺子掉了是吧，”

还是王兰芝首先反应过来，餐具就放在她旁边的柜台上，她利索地拿了只新的插进蓬松的蛋糕里，

“这儿还有。”

“小新一会儿再收拾吧，”

可殷言新却迟迟没从桌底下钻出来，王兰芝以为瓷砖不好收拾，又补上一句：

“先吃蛋糕，这个奶油不怎么甜腻，快尝尝！”

“先起来吧，一会儿擦——”

蛋糕的口感确实很棒，江予舟吃了两口，闻言也探头下去，想瞧瞧洁癖的殷言新是不是要把地板擦出反光才算完。

蓦地有颗透明水滴几近无声地掉在那团粉红色的奶油上。

“你——”

江予舟以为自己看错了，再开口，孰料殷言新却已经爬了起来。

“知道了。”

那眼眶算不上红，但又好像有一点。

江予舟承认自己心里痒得要命，尤其事关殷言新。从刚才拉窗帘时起，这人就明显有点不大对劲。

庆生——咳嗽——哮喘——蛋糕。

他扫过满是草莓的蛋糕，转头跟囫囵吞枣的殷言谨开起玩笑，

“你言新哥哥很喜欢吃草莓？”

“是的呀，”

殷言谨跟个仓鼠似的，从蛋糕堆里抬起头，睁着迷茫的双眼，点头含混不清：

“所以我才特地要的草莓蛋糕呢！”

“臭小子，明明你自己也爱吃！”

殷少明见不得儿子卖乖，当即戳破了他的马屁，一旁的殷少平盘子里空了，就护起小侄子，

“欸——那也是想着哥哥！是个好孩子！”

餐桌上重新热闹起来，可殷言新这蛋糕却是怎么也吃不下了。

“不是爱吃草莓，”

江予舟身在热闹之外，半开玩笑，声音压得低，

“这就不吃了？”

“要你管！？”

可殷言新刚挡回去，对面的殷言谨也终于发现了这边依旧满满当当的蛋糕，他瞬间瘪了气，嘟着嘴问：

“哥哥，这个不好吃吗？”

“没，没有，”

殷言谨这么突然问起来，殷言新就有些措手不及，他牙根微微动了动，勉强扯出个借口，

“是刚才的水果撑肚子，剩下的放着一会儿再吃吧！”

有了饭桌上的一出，江予舟就上了心，这边刚下餐桌，殷言新就自顾去了卫生间，啪嗒把门关上了。

门外的江予舟装作参观客卫边上的书房，却清楚地听到门里极轻的喷气声。

殷言新推说自己吃多了水果，可刚才整个上午，他也就被自己噎得无法反驳的时候才咬了块儿芒果。

这几天江予舟查过哮喘的资料，其中是有一些病人因为食用芒果所致。

但作为病患本人的殷言新又怎么可能不清楚？

又是嗒的一声——

“出来了？”

江予舟心里有个猜测，于是他开门见山截住殷言新的去路，贴上他的耳廓道：

“你这哮喘到底怎么来的？”

原本就有些烦躁的殷言新愣在门口，从江予舟的角度，白皙细腻的太阳穴猛然浮现几根青筋，只是很快又淡下去。

“说你胖还喘上了？”

他推开面前的江予舟，没什么好气，

“闲事越管越多！”

江予舟被推得撞上卫生间旁边的转角墙，脊背磕上坚硬的钢筋水泥，一下撞开了他的思绪。

之前殷言若拜托江予舟的时候，他就问过殷言新的哮喘。可那时候殷言若支支吾吾，像是知道些什么不便明说，又像是自己也不敢确定。

但至少从刚才殷言新的反应来看，他这病怕是跟他堂弟的生日脱不开干系。

客厅里吵闹交谈的都是不分你我的家人，江予舟远远看着，他们也许本该各自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但又因为某种原因迫不得已组成一个大家庭。

这样的情形在悠久的家族传统生活中其实再寻常不过，只不过牵扯得深了，利益纠葛也就无可避免地越来越深。

也许这种利益并不能浅显地表达为金钱地位，但即便是这两样最世俗的，江予舟也相信，他们之中的大部分都可以做到全然不计较。

但总会有计较的人。

这种计较不在金钱，更无关权力地位，只是在一点一滴中潜移默化，今天谁的碗里多了点米饭，明天谁的衣服上又多了几朵绣花——

以至于谁的爱又多分给了另一个，本不该有这么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