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漪木着脸，看着盛清一点点成熟，逐渐变得坚毅且冷淡，往她记忆中的那个样子去了，细看之下，除了少了点高傲外，他却也很像白辉。

她也渐渐在这漫长的叙事记录中，搭配曾经读过的历史书，明白了真相。

百年前，第一只灵兽降临，被当做宠物犬带回家饲养，引发了一场火灾；

随后就像潘多拉魔盒被打开了一样，灾难一个接一个。

爱洗澡的熔岩兽在水库边上游玩，蒸发了一个地区的水源，导致人们断水六七天，不得不从别处调水；

亲人爱闹的雷针猫在和小孩们撒娇的时候，无意间电死了三个孩子；

群居的水系灵兽群迁移去水乡，致使本就多雨多洪水南方地带频频洪灾，死伤数千。

爱旱的火系灵兽去了闷热的川渝、冰系灵兽则迁往北方……

一时间死伤无数、哀鸿遍野。

可要真说起来，灵兽似乎也没做错什么。寻找自己喜欢舒适的生活环境，有错吗？

可被骤变的天气害死的人类们，又做错了什么？

双方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突，战争持续了很多年。

到了最后，新生长大的孩子们都已经习惯了战火，听到老人们讲起曾经安居乐业的日子，还会觉得惊讶。

灵兽得天独厚，人类也不是吃素的。高科技武器与血肉碰撞，能遏制灵兽的繁衍，却难以完全歼灭它们。资源越来越少，脆弱的人类越来无法适应，眼看就是一片末日的景象。

后来以白辉为首的一些学者就提出了牺牲少部分，控制住灵兽的说法。

白辉确实是个天才，他出生在灾难之后，自小接触灵兽，也敢冒险凭借自己无辜的样貌引起哺乳期灵兽的同情，从而接触很多人类难以接触到的东西。

比如阵法，比如灵兽的繁衍周期、习性等等。

盛清是当时出身沧山附近一个城镇的军人，军功卓越，天赋异禀。他认为每个人的生命都应该得到尊重，牺牲少数这件事是完全不合理且不可以的，因为这件事，他和白辉相识。

也正因如此，他才知道白辉本也不赞同这样的做法，只是他人微言轻，敌不过多数意见。

后来战火愈发激烈，再温和的灵兽也被打出了火气，人类眼看着就要扛不住那样猛烈的进攻了，某天夜里，白辉带来盖着军章的任命书找到他，说，“末日即将来临，眼下有一个小城镇，位置特殊，不易被灵兽攻打，你去守着那里。”

他说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只能先保住一点火苗，他们再在外面寻求生存的机会。

军令如山，盛清不得不去。

他知道此次可能是永别，依旧强忍悲痛，带着兵部数万人进入望城，第一时间将这片净土保护了起来。

最后一段影像应该是他牺牲前一天了，他说：“我感觉到这次任务非常凶险，但如果做成，望城至少能有一年安稳。”

“以后的事，我可能没法看到了。但是，我有一个很好很优秀的继承人，我相信她可以带领望城，继续走下去。”

“盛清将死，但幸不辱命。”

扶漪整个人僵住了，她其实是第一次听首领说出满意。因为妻儿双亡，盛清的性格很冷淡，开口就只会说战事，从不会讲多余的废话。

她第一次得到认可……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扶漪有些想哭，但声音哽在喉咙半天，发不出来。

白辞月叹息一声，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安抚。

一边的银翼狼冷漠地看完全程，又上前拱了拱白辞月的身体，从他身上叼出一张旧式光卡出来。

扶漪低头疑惑地看了一眼：“它从哪里叼出来的？”

白辞月摸了摸身上，“……好像是上衣口袋？”

扶漪道：“你都给身上装了什么？”

白辞月无辜摊手：“没有啊，这不是我装进去的。”

金龙不爱听这些，烦躁道：“快点，要看就看，不看咱们就走。”

银翼狼拿出来的东西，她肯定是要看看的。扶漪拿过机子，打开光卡插口，换了新的过去，然后继续按下了放映键。

投影口闪了两下，有些灰蒙蒙，估计是被她折腾的时候震出了积累的灰尘，盖住了。

扶漪想在抽屉里随便拿一张纸擦一擦，随手一拿，却是一个很老式的信封。上面写着“白辉收”，却没有写其他信息，显然也是知道寄不出去。

她下意识打开看了看，是空的。

扶漪沉默良久，将它放在一边，拿起录像机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

大概擦干净之后，她又放回桌子上，这次出现的却是他们意想不到却又意料之中的人物——

白辉。

只看背景，大概能推测出是最近录的。白辉坐在椅子上，露出满是皱纹且带有斑点的手背，暮气沉沉：“盛清……”

他笑了一下：“不知道我死了以后，能不能见到你。”

扶漪眉头一皱，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白辉接着说：“我……骗了你。我始终认为，牺牲少数，拯救多数，是最合适的办法。至今我也这么认为。”

“所以我成功了，不是吗？”

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扶漪暴怒之下险些就要拔出剑来，电光火石间她立刻意识到了将来那件会杀死白辉的是什么事。

几万人啊！几万人的性命！！

在他眼里，就只是少数吗！？

白辉慢吞吞地说：“我找到银翼狼群，那是一个最信奉无用的情义的种群，它们教会了我很多，我还带走了它们首领的幼崽……破灭阵，真是一个神奇的阵法，但我却认为，它天然为人类而生。”

扶漪下意识看了一眼银翼狼，只见对方面容平静，眼眸清透如水，没有任何波动，好像真的听不懂一般。

“我在研究后发现，破灭阵的每一条元素走向，都是一个不同的阵法。它可以湮灭灵兽的意志，操控它们的身体，甚至改变灵兽的血统，让灵兽与人类血脉相连，忠心耿耿，让灵兽再也无法辨认出自己的血脉……”

屋子里一片寂静，就连金龙也被这惊天秘闻吓傻了，尾巴无意识收紧，录像机发出刺耳的刺啦声，它赶紧松了力道。

“所以，我需要有人为此牺牲。”

白辉微笑道：“盛清是我选择的最好的人选。他满腔热血，热情耿直，很容易就会相信别人的话，何况我从来‘德高望重’……”

最后四个字他压得又轻又哑，让人听不出是不是在嘲讽。

扶漪的表情已经麻木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狠狠攥起拳头，指甲掐进肉里，尖锐的刺痛。

白辉最后垂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什么东西，“尘风那孩子，是我的暗棋。他以为他被灵兽养大，以为是在为灵兽做事，实际全是谎言。人若是能完全坦诚，也许也就无法称之为人了。暗算、欺骗、利用才是常态。愿他能聪明一些，不要落得……”他顿了顿，笑意堪称嘲讽：“你这样的下场。”

‘锵’一声，扶漪拔出了剑，眼睛已经变得一片血红。白辞月眼疾手快，将她扯进怀里，制止了她的动作：“你先冷静！”

屏幕上还在继续，白辉懒洋洋道：“遇见扶漪是个意外，我教会你所谓的破灭阵的时候，也没想到，你到死也没想过用一用。但你到底还是用了，盛清啊，你但凡早点发现那个阵法……”

他顿了顿，笑了：“也罢。这天下，还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

白辉语调苍老且沙哑，看上去略显疲惫。他微笑道：“这些孩子，都是好孩子。我本以为要等夜家那小姑娘成年后才可以进行最后一步，没想到啊……这也很好。年复一年的重复，我也厌倦了。”

“若你还活着，是会觉得我该死，还是劝我生命宝贵呢？”白辉好像突然好奇起来，最后他笑了：“辞月那孩子……越来越像你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变成和你一样。”

扶漪怒不可遏：“他还想咒你！”

白辞月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抱住她的手臂微微松了些。他只是说：“不值得。”

白辉笑着咳了起来：“盛清，我们底下再见吧。”

录像机的光熄灭了，影像消失，屋子里却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扶漪在知道自己杀死了白辉后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她猜测了很多种可能，连自己疯了都想到了，却怎么也没想到，真相竟会如此肮脏。

将近十万条人命……

凭什么！？

他们多年的坚守，那么多人的牺牲，竟然是因为一场肮脏的欺骗。

扶漪身形晃了晃，几乎有些站不稳。

那他们牺牲的意义是什么？

金龙看了看每个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打破了宁静：“那个，我们还走吗？”

实际上它也心乱如麻，灵兽一直对契约好奇又排斥，就连它也没想到，那东西竟然会改变它们的血脉。

……也就是说，那些灵兽找不到幼崽，完全是因为当初那场亲子鉴定，它们相当于测的是人类的DNA？

金龙：“……”

突然就不想阻拦破灭阵了呢。

白辞月轻轻合上眼，用力咬了咬牙，道：“扶漪，走吧。”

这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将犹在混沌茫然中的扶漪拉了回来。

她愣着神，低头看向那个录像机，手颤抖着搭上了桌子。

“去他妈的牺牲，”扶漪眼角含泪，想起直到死亡也依旧在祈祷白辉能过得好的盛清，咬牙切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去他妈的幸不辱命！”

她用力一推，整张桌子，连带这那封永远也寄不出去的信和这场惊天的骗局一起，尽数被掀翻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