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一片空地上，崔小禹坐在一块石头上，仔细拿小刀在木板上刻画着。
张汐彤在一边静静看着，不时看看他的脸上。
他脸上渗出些汗珠，但神情很平静。
过了许久，崔小禹才终于松了口气，放下刀，看着手里的木板，目光动了动。
“爱犬，小来之墓。”
他的字有些青涩，不过看得出来是尽量写的板正的，但难免还是有些歪歪扭扭。
崔小禹看了好一阵子，才低下视线笑了笑，站起身，看着张汐彤，歪了歪头。
张汐彤也站起来，随着他走到藏下小来的地方。
雨水冲刷之后这里的土壤显得十分平整，表面看上去一模一样。
但崔小禹清晰地记得那个位置。
他径直走了过去，果然很隐蔽的地方，还是有几抔多余的土的。
他蹲坐下来，用手在墓前的空地上挖了一个小坑出来，直到距离差不多合适了，这才停下拿过一边的木板，安了进去。
再把土一点点填上。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张汐彤眼里，他的每个动作似乎都带着一种神圣意味。
是对他的挚友最虔诚的哀悼。
时间一点点流过，崔小禹装好了墓碑，顿了顿，然后从包里拿出存下的一点粮食。
这些天他还保持着之前的习惯，总是要把自己吃的东西留下一些，好像这样，小来就会从窝里冲到他身边一样。
他把粮食都放在干净的空地上，然后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
头靠着地面久久没有抬起。
他轻声念着，“对不起，没能带你走完这一程...”他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但还是忍住了，“我会带着你那份，好好活下去的。”
“到我们期待的未来去。”
说完又顿了很久才站了起来。
“回去吧。”张汐彤看着他的身影，叹出口气。
崔小禹又静静看着那里，伫立很久，才转过身来，眼角有些红张汐彤也没多说什么，两人一起往回走了。
走到一半，老远看到两个人的身影，张汐彤愣了愣，眯眼看清了一个是穆宁，而另一个...
那肥胖的身躯，还有整个被押着的姿势。
是李奎。
她挑了挑眉，一边的崔小禹则直直站定了，表情一僵。
走到他们附近时，穆宁手臂上的青筋也清晰起来，张汐彤没忍住挑了挑眉，有些愕然地看着她。
“汐彤，小禹，”她看了眼低自己一头的李奎，这人一路不停的嘴现在倒是停了下来，头被迫抬起来，却是不敢看崔小禹的视线。
“去墓那里吧。”穆宁说。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但是默契地转身返回了。
张汐彤很小心地去看崔小禹的神色，他脸上没什么情绪，但嘴唇抿得很紧。
再往下看时，他的手紧握着刀柄，已经划破手掌在滴血了。
“哎！”张汐彤惊呼出声，这时崔小禹才反应过来似的松了手，刀掉在地上，清脆的一声。
晕开一小片血迹。
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叫出声，然后有些尴尬地摆摆手，说“我没事”。
张汐彤皱皱眉，拿出些纸塞到他手上，然后眼神问了问穆宁。
穆宁也是犹豫再三，还是向前走去了，被押着的李奎更是沉默如鸡。
到了那片墓边，木板还直直立着，像那只已经离去的小狗一样站着最后一班岗。
穆宁一推，李奎就身子一软跪在了地上，显然也没什么力气和能耐反抗了。
穆宁随意甩了甩手，又踢了他一脚，李奎就势给那墓碑磕了个头。
就在他的头接触到土的那一刻，一直沉默的崔小禹暴喝出声，身边的几人都惊得一颤。
他几步上前就高高举起手里的刀，一只手死死攥住了李奎的肩，后者早就被吓趴下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动作，没有一点反抗。
穆宁动了动，视线紧紧跟着崔小禹，只见他把刀一点点逼近李奎的身体，到最后时却停住了，刀尖就在李奎心口的位置，衣服已经划开一道口子。
崔小禹顿住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但身下的李奎清晰地看到他的手在颤抖，眼神也由一开始的渗人转为了平静。
最后，他手一甩，刀掉了出去。
他也往旁边一动，坐到了地上，抱住膝盖埋着头，声音闷闷的，“我不会成为和你一样的人，滚。”
最后一个音压着强烈的怒意。
李奎作恶这么多年，头一次被一个人吓成这个样子，对方还是一个比他小十来岁的人。
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慌乱地看了几人一眼，扶着地踉跄地站了起来，赶忙跑开，半途还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崔小禹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半晌才回过头，呼出口气。
“唉，你听说了吗，有两个人开着车来到咱们这边了，现在正在入口那检查呢。”
“啊？外面现在都那么严重了，还有人能活着呢？”
“那你这不是废话吗，人家有能力的在哪都能活着。就是怕呀，这人身上带着那些不明不白的病毒哟。”
“说的是啊，那我可不敢接触那些人。”
“就是，一定得隔离起来，免得害了我们所有人。”
食堂里，杨诺自己吃完了午饭，把碗递给高姨。后者咧着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们诺诺真有用啊。”
杨诺也对着她笑笑，然后转过视线，去看刚刚说话的那几个人，又接着问高姨，“奶奶你知道这里的入口在哪吗？”
高姨愣了愣，然后挠着头想了想，“应该是在那边那个斜坡上面吧，你要干嘛啊？”
杨诺摇了摇头，对她笑笑，然后自顾自跑出去了。
她到了小区门口，那个看门的阿姨看了她几眼，没有管她，她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在这里的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很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每个人，试图在里面找到她的爸爸妈妈。
她也不清楚自己对他们究竟是责怪多一些还是担心多一些，只是这样笨拙地用她的方法寻找着。
穆宁姐姐说过，这里是离江舟最近的一个安全区了，所以如果爸爸妈妈还活着的话，大概也会躲到这里来的吧。
她四处看着，步伐却异常地坚定，直直走到了斜坡的上方，那里一个军人端着枪，目光扫过她，她一下子站定了，看着那人朝着她走过来。
直到走到她身前，那人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小妹妹，你来这里干什么啊？”
她印象里自己见过这个哥哥，是和梁景川哥哥一起的那个，好像是叫齐启。
杨诺捏了捏衣角，犹豫片刻开了口，“...哥哥，这里有外面的人来吗？”
齐启挑了挑眉，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搭建的临时入口，回过头来对她说，“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你是在找爸爸妈妈吗？”
杨诺点了点头，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看起来年纪确实有可能，但他们两身上有些伤，需要等一阵子才能出结果，你先回去等着好不好啊？”齐启又摸了摸她的头，带着些安抚意味。
杨诺皱着眉看了看那里，又看了看眼前的人，顿了一会才说，“我在这里...等着会很麻烦吗？”
齐启看看她，笑了笑，“没事的。”然后对她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半晌后，身后走来两个穿着防护服的人，杨诺有些局促地往一边让了一些，那俩人略过她和齐启打了招呼。
“小沨？”齐启从面罩之下认出为首的那个是白沨。
白沨点点头，然后继续往前，一掀门帘进去了。
但一进门对上的那个人的视线，让他颇有些吃惊。
“白...沨？”杨后建也瞪着眼，本就干裂的嘴唇张得更大，眼里几乎是激动到崩溃的神色。
白沨目光动了动，这才看到另一边瑟缩着一个女人，他顿了顿，认出是那位失去孩子的母亲，此时正紧紧抱着衣服，衣服里面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他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叹出口气，“嗯...能再次见到你们真的很高兴。”
杨后建也笑了起来，满眼的苦涩。
接着就是常例的检查，他们要在这两人身上取样本检测是否含有轮/盘病毒，这个时间不会太长，因为几年之前，国际上已经共享了检测方法。
等做完这一切，室内安静下来，空气中莫名有些尴尬。
白沨吸了口气，瞥了瞥身边的杨后建。
他也正在望着某处发呆。
如果梁景川在这里的话，会说什么呢？他绞尽脑汁想了想，想到几个话头，但怎么都说不出口来，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到了太阳西陲，结果终于出来，显示并无异常，白沨由衷地笑了起来，杨后建也露出了极度疲惫的神色，对着他笑笑，搀扶着那个女人一起走了出去。
只走了几步远，那女人却停下了脚步，死死盯着不远处，怎么也不肯动。
杨诺也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看着几步远的浑身污渍的她的妈妈，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迎接这一切，脸上只是呆滞。
江丽看着她，停顿了好久，终于是挣开了杨后建的手，不顾一切地踉跄着跑了过去，发出一声骇人尖叫，死死抱住了杨诺。
杨诺在贴近母亲身体的一刻，闭上了眼，眼泪一瞬间流了下来。
心里的那些不满，此刻都消亡殆尽了，满身都是母亲身上的气味和她的温度。
她终于有家了。
夜色愈发凝重起来，她不知道母亲拥抱了自己多久，在睁眼时，已经只剩下齐启一个人在那里站岗。
母亲轻声的呜咽也终于停了下来，看着她的脸用力揉着，她有些不舒服却也不躲。
“亚...男...”妈妈的声音很含糊，脸上表情也有些抽搐，这时她想起什么一样，神色一惊，然后从包里拿出了一个苹果，递到杨诺面前。
“男...男...吃，吃苹果。”
杨诺看着她，心里难受的情绪到了顶峰，接过苹果什么也不顾地咬下一大口。
甘甜的汁水咽进肚子，她却又尝到了脸上留下的泪水的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