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矮人们还在睡梦中，白雪就已醒了过来。

她以最快的速度洗好脸，点起餐桌上的蜡烛，迫不及待地端回她的小床，在靠窗的那边坐下，看着自己映照在玻璃上的脸，无声地咧嘴笑起来。

玻璃使一切色彩黯淡。雪白的皮肤、鲜红的嘴唇、乌黑的头发，此时都在玻璃中褪去了浓重的颜色。

烛光摇曳，那张脸上，属于小孩的兴奋和激动盖过了美丽。白雪的眼睛亮晶晶的，从枕头下小心地摸出一条彩色丝带，珍惜地顺着丝带下垂的方向摸了几下，然后侧过头，斜眼去看窗玻璃上的半个后脑勺。

她抬起手臂，轻轻地用丝带兜起头发，系了个结。

变换角度打量了半晌，又解开来，调整了高度，重新系上。

白雪满意地点点头，轻手轻脚地收起灯，挽着篮子出了门。老七说清早最适合摘菌子，她打算试试。

天快亮了，玛利亚还没睡着。

她躺在乌檀木质地、镶铜鎏金的床架里，脑中一直思考着女巫对祭祀的讲解。

即使前王后真的充当了祭品，整个祭祀的祈使物，尤其是大雪，依然指向的是大地。

按女巫所说，祈求丰收是最简单的祭祀，对时间与空间的唯一限制条件只有“大雪”。大雪本就有杀虫保温的作用，即便不进行任何祈愿，来年也很可能是个丰年。

古时候，许多术士曾用此行骗，等主人家第二年、第三年发觉祭祀无效时，术士早已消失。

“木”还可以说有塑像的意向，“大雪”却不具有任何指向人类的性质。

她闭上眼，正要清空大脑，强行入睡，就感到发丝上传来轻微的拉扯。她顺从这股拉力，将感知延伸过去——

只见白雪蹲在泥泞的落叶里，裙摆脏兮兮的，手上都是泥，脸上也有黑印，却神采飞扬，动作飞快，一只手张开五指伸出，收回时已拢住还沾着露珠的野菌子。

玛利亚这时才记起，昨天白雪挑了一条丝带。看样子今天就系上了，还系了两遍。

她看着白雪努力一手多抓几个的模样，情绪终于放松下来。她收回感知，很快就睡了过去。

玛利亚被丝带传来的拉扯惊醒。

白雪似乎有午睡的习惯，睡前还要把头发散开。

她在心里认真琢磨要不要派一只白雪没见过的鸟，去把她的丝带偷回来，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一天里顶多两三次，不耽误什么。万一真出事，也能多一份保障。

用过午餐，玛利亚叫来大总管，坐在大厅长桌后，开始浏览格兰特递交的收支小册子。

没了来自庄园的收入，城堡日常开支由两部分组成，一是背靠的这座山，想得到山上的一根树枝、一滴蜂蜜、一小块松脂，都要缴纳费用；二则是城堡法庭收缴的税款和罚款。

她从前不关心这些事，没想到城堡看似光鲜，实际已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格兰特能在这样的状况下，维持城堡一如既往地运转，实在很有才能。

然而，只能维持城堡的日常开销，对她想要做的事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她翻动着定成册的表单，没开口说话。气氛有些压抑，但格兰特自认做得还不错，并不像上次那样紧绷。

“那些富农，怎么当上村长的？”她放下手里的册子，终于出声。

看了那么久，问的却是完全无关的事，格兰特感到疑惑，但仍平静回复：“陛下，本地农民多去哈肯挖矿，国王不愿看到田地荒芜，便转给了富农。”

真会说漂亮话，玛利亚重复道：“我是问，怎么当上村长的？”

“他们给出了合适的价格。”格兰特不习惯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迪森堡是个平和的地方，骑士队也在逐年缩减。”

“也就是说，没钱养兵，所以卖官？”

格兰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拥有特许状的只是少数，陛下。”

意思是不算卖官，“我是不是该庆幸，国王还在亲自收税？怎么，他们为包税权出的价格不合适吗？”玛利亚没工夫讲委婉话。

不待大总管回话，她直接说：“我要把那些地收回来，交由你来管。”

格兰特露出一丝不耐，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慢悠悠地说道：“尊敬的王后陛下，恐怕主教大人不会同意。”

玛利亚笑了笑，“我看起来，很在意他同不同意吗？”

格兰特在心中嗤笑，为自己早前的紧张感到不值，“主教大人拥有南方最勇敢善战的骑士团，王后陛下，迪森堡的骑士队每年只服役40天。”

玛利亚也没了耐心，挥手打断格兰特，说：“不要紧，你不用操心这些，你只要负责把那些卖出的收回来，现有的骑士队够用了。”

深吸一口气，格兰特已不再有斟酌词句的平静：“我们没有多余的钱拿来毁约。”

“让他们去找国王要。”玛利亚浑然不觉自己说了多荒唐的话，“国王签的字，当然由国王负责。”要是有本事把国王逼出庄园，她也不是不能补贴一点经费。

这些天来，格兰特叹息过无数次，不知道他的事业道路怎么就那么坎坷。

别的总管只要不出错，就能在市中心买房置地，体面甚至奢侈地安度晚年。而他兢兢业业，却要在人到中年时遭受这样的折磨。

他以前对这位新王后有多满意，现在就有多不满。但除非他辞职，否则别无选择，只能照办。

希望事后能顺利带着家人躲去哈肯，或者布拉姆，听说布拉姆环境很不错，经常有大晴天。

他叹了口气，答应下来：“我明白了，陛下。”

*

半夜，全城人都在梦乡里，只有星星在寂静地闪烁。

玛利亚换上一套关节处磨白的粗布衣，变作一个没有特征的流浪汉，避开教堂守夜者，打开铁门，来到地下大厅，停在前王后的棺椁前。

揭开覆在棺上的暗红色天鹅绒，露出封住铅棺的橡木板。

玛利亚挥了挥手，橡木板解体四散，紧跟着铅棺也裂开一道缝隙，裂隙沿水平蔓延，绕棺一周，玛利亚伸手推开，那焊成一体的铅棺就被掀了盖，显示出棺内的情形来。

棺内空空如也。

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