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婧一惊，她原是来了兴致随手弹奏，不想浠沥沥雨声下能传到太子耳中。

更怀疑他心眼极小，锱铢必较，揪住人的把柄不松手，专门留下她是非要人露出窘迫尴尬之色。

几番言语下来，她不会再在他面前装糊涂，他但凡说出来必定有依据。

“舒婧才疏学浅，请殿下指教一二。”

她回忆指法，重新弹奏，节奏重重叠叠，攀上高峰后急剧坠下，过渡顺畅，悠然而止，韵味无穷。

可太子并不满意，他似是能穿透屏风看她，幽幽道：“你紧张作甚。”

舒婧抬起眼，榻上朦朦胧胧高大威严的身影，但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看得她不禁抖了抖身子，寒意急速侵入，挤压她的呼吸，连空气都稀薄许多。

他又命她再弹一次，一次又一次，舒婧认为他是刻意刁难她，为他的宝贝表妹报仇。

直到最后一次，她已经手指酸软，手腕都抬不起来，好想破罐子破摔推翻这把琴，他才满意地施舍了个“好”字。

“你生气时的琴音，孤很喜欢，生气时的表情，也很动人。”

舒婧猝然抬头，撞上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的萧承聿，他神态睥睨，耐人寻味，罩下一片高大的身影。

她的脊背不由紧绷。

这种姿态扑面而来的威严和冷肃，她紧张得忘却低头，直直看他带着凛冽气息的俊脸。

或许这是她此生唯一一次机会能如此近距离看太子的脸。

舒婧这般认为，也就放任她目光停留再久一些，在心里描摹他的棱角轮廓和五官，眉眼如崇山峻岭，高鼻薄唇，由衷感叹他不仅身份高贵，相貌也是独此一份的英俊，叫人见之难忘，夺人心魄。

她看他的眼神实在冒昧，萧承聿不耐地皱眉。

舒婧这才清醒，从那逼人的俊脸上挪走视线。

她低下头，回味起他的话，他知不知道他方才言语冒犯了她。

或许他知道，他贵为太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世间女子乞求他的垂怜，因此他可以神色正经对她说出这种话。

萧承聿的眼眸很深，像要将她吸进去，她神情生动，气愤却隐忍，但眸中灼灼火光，点亮一片生机。

比她刻意绽放笑意时，更为吸引人。

不知崔珩对她说出镌刻在琴上缠绵的情话时，她又是怎么的神采。

他轻笑了下，无意瞥过那行字，舒婧只觉得心脏都快蹦出来，担心他手眼通天，连她和崔珩如何暧昧都一清二楚。

而萧承聿也只是笑而言，眼底丝毫不见笑意，依旧矜贵非凡。

她大概想多了。

舒婧轻飘飘地走出太子行宫，萧承聿看透她了，却没有多说什么。

他阴晴不定的召见，搅得舒婧心如乱麻，畏惧不甘疑惑以及跃跃欲试的激动交缠在一起，压得她喘不过气。

正是在此时，七公主萧妙仪前往太子的行宫，她身后跟着年龄较小的女子，眼神倨傲姿态不凡，又是一个贵人。

舒婧躬身行礼，静静等候她的回复。

萧妙仪轻声唤她起身，身旁的十公主萧妙乐惊奇怪叫。

“你为何穿着七姐的衣裳？”

从布料到样式，到刺绣的手法，无一不是宫中绣娘的手艺。公主前去春猎宫中准备各色衣裙，萧妙乐当日在萧妙仪宫中，一眼就相中了这件，娇嫩俏丽，正衬她。

可她已经向萧妙仪讨要不少好东西，不好意思再要这件衣裳，因此记忆深刻。

如今穿在一个陌生女子身上，这人还是从太子行宫休憩的地方出来。

萧妙乐心思活络，编排太子与这女子的情意纠缠，或许她刚才在里头很会伺候，太子赏她的。

舒婧面色波澜不惊，料想轮不到她回答，七公主会替她解围。

这衣裳是她的，她比任何人都应该清楚为何出现在她身上。

“今日舒姑娘琴弹得好，本宫很高兴，赏赐给她。”

萧妙仪目中映着女子窈窕身姿，灼如夏花，深深印在心目中，久久不能淡去。

萧妙乐听闻她们在山上游玩，这位姑娘手指纤细修长，抚琴一定又好看又好听。

“你为何在太子哥哥这里？”

她轻笑，一副追问到底的模样。

舒婧疲于应付，脸色已经苍白脆弱，心虚瞧了眼萧妙仪，缓缓道：“太子听闻公主赞我琴音，便想见识一番，听听是否名副其实。”

萧妙乐若与所思“哦”了声。

萧妙仪微笑道：“舒姑娘脸色不好，恐是雨后着凉，快回住处休息吧。”

转头，她催促鬼精的萧妙乐，阻止她询问更多细节：“妙乐，你不是要求兄长带你狩猎，还不快进去。”

行宫深处，太子处理完堆叠的公文，摸起手边温热的茶，松快片刻。

一抬眼看见屏风后空落落的案几，便想起不久前伏在上面抚琴的人，和她的琴音一样，她本人也是妖异不安分的。

送走萧妙乐，萧妙仪轻轻绕至一旁随手拨出几声琴音，醇厚的音调在幽静的屋内回荡，她意味深长道：“兄长待那位舒姑娘，很是特别。”

“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在兄长这里换过衣裳出去的。”

她暗示很明显，太子不近女色，她一向认为是萧承聿过于挑剔，觉得送来伺候他的女子不够格，不配伺候他。

而那位舒姑娘琴艺出色，模样万里挑一，或许打动了冷心冷清的太子。

还专门拿走她的衣裳给她借穿。

由不得她多想，这两人不久前在此处发生过什么绮丽情事。

萧承聿不搭理她的戏谑，很少有人敢出言开他的玩笑，就连帝后在他长大后也少有谈笑之色。

但萧妙仪不同，他们是同胞兄妹，是为数不多他面对着无需算计的人，也是他理应纵容宠爱的人。

他可以容忍她不过分的试探和调侃。

无伤大雅。

萧承聿的手指轻轻叩击桌面，制止她胡乱猜测，缓缓道：“记住她的样貌，替孤看住她。”

萧妙仪眉心一跳，脱口而出：“看住她别和其他男子来往？”

她担心太子心系此人，动了真格。萧妙仪身为太子亲妹，关心兄长婚事理所应该，更何况她和皇后都有意属的太子妃。

原以为萧承聿不动心不动情，纳任何一位贵女对他而言都没有区别，她是从不担心她的希望落空的。

萧妙仪按捺思绪，默不作声酝酿腹稿。

然而不多时，桌子再次被叩响。

萧承聿：“别让她勾搭崔珩，介绍其他男子给她认识。”

萧妙仪一瞬间全明白了，包括顾蓁莫名其妙的敌意。

行宫的位置与权势挂钩，中央是帝后宗室住处，周围依次是朝臣及家眷。崔家如今很得圣上和太子青眼，住处安排在顾家旁边，世家心中有不快。但崔演当朝宰辅，子孙又身居要职，也算是寒门里独一份的荣宠。

舒婧回到卧房，赶忙脱下那身衣裳，埋在箱笼最深处。

她一路回来躲躲藏藏，生怕再有眼神好的认出来，人一得闲便嘴碎，传到最后指不定说她勾引太子，与太子有染。

事关太子声誉，赔上崔家都受不住。

“姑娘，外头有人求见。”

含英替她整理好新衣裳，没过一会，甜腻娇俏的笑声传来，许莹月的侍女隔着门叫嚷。

“舒姑娘，贵女们在院中宴饮，请姑娘同乐。”

含英强悍堵在门前，许莹月是顾蓁身边头号狗腿，马屁拍得连她都不好意思，她们一准在商谈如何对付舒婧，以解顾蓁心头之恨。

不过她不能擅自替姑娘回绝，打发对方等候在外，含英进去询问舒婧是否要赴约。

舒婧当然要去，贵女们邀请她是给崔家面子，而不是她舒婧。

她梳妆打扮得平平凡凡，神色也平平淡淡，还没踏进许莹月的院子，便听见她们的嬉笑声。

因为今日萧妙仪的缘故，顾蓁并没有泄恨，她的脑海里无时不刻不在回想舒婧陪在崔珩身侧，在春花灿烂中相谈甚欢，甚至崔珩俊朗的脸上展露出她从未见过的柔情，她现在想起都依然心中羞涩，尽管他看着的人并不是自己。

她知道男人好色是本性，她的哥哥们后宅养着好几位姬妾，但嫂嫂从不放在心上，她们再得宠，地位身份也越不过主母。

她也曾幻想将来的夫君以她为主，后宅几个听话的姬妾处处敬畏她，可是一见到崔珩，她改变了想法。

他只是站在那边什么都不做便吸引她的目光，金光灿灿在他身上塑了一层金甲，没有文人的酸腐羸弱。

他文气又挺拔，芝兰玉树，风姿气度非凡，是一种与太子殿下截然不同的气质。

他想必是极为温和体贴，天然引人侧目，让顾蓁只看了他一眼，便再也不想相见别的男子，只期待他也如她那般，将那份温柔只留给她。

她身边到处都是讨好她的男子，可他们图的是她背后的顾家，崔珩是本性和善，哪怕是路边的乞丐，他都会悲悯地看待他们。

顾蓁喜欢这样的男子，还没等她和家里开口，大人便通知她要和崔家联姻的事情。

她一向很受上天眷顾，可是这回老天爷却看走眼，崔珩也眼光不好，和一个小门小户，地位卑微的表小姐好了。

他还是太过年轻气盛，顾蓁会让他明白，错过她顾氏女，他今后的仕途前程也就走到尽头。

她要拯救他，帮助他迷途知返，成为他身边唯一的女人。

显然要先除掉这位姿态妖娆的表小姐，顾蓁不喜欢的人，不用她动手，身边的贵女为讨好她，有的是手段折磨她。

就连崔家的庶出小姐崔雯也不待见舒婧，她平日和这位表小姐点头之交，最要紧的是趁春猎和未来崔家主母，京城最得势的贵女顾蓁打点好关系。

崔雯淡漠地看了眼舒婧，她挤在顾蓁后侧，随时效劳。

舒婧已经被她们晾在一旁许久了，久到她腿有些酸软。今日行走山路，又在太子的行宫战战兢兢度过，她已经没有太多精力应付她们。

许莹月状似刚发现她，满脸虚伪地请她坐下，侍女朝她面前摆一盘鲜艳的果子。

她还记着仇呢。

许莹月：“舒姑娘尝尝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