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千刃站得最近,箭雨倾盆势不可挡,只道出师未捷身先死,眼一闭,心一横:
“啊啊啊啊李庄主——”
李眠枫没有帮他,游千刃闭着眼睛,只觉得又冲力贯入身体,将他击倒在地,却甚至连一声回应也没听到。有那么一阵子,他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或者,是李眠枫已经遭遇不幸。
疼痛仍未散去,呼啸之声终渐渐平息。游千刃缓缓睁开眼,先看到了嵌入自己衣袍中的箭簇,当时快要流下泪来。
再一眨眼,就看到李眠枫发髻中插着一支箭,俯身凑近他。
“游员外,别忙着哭啊。”
李眠枫伸手,摘下他衣袍中的那支箭——应该说是,那只木棍。
头顶是圆的,只插了尾羽,飞得倒挺远,打在身上留下一点擦伤的痛,可根本无法刺入身体。
说白了,同小儿的玩具差不了多少,吓唬人的。
李眠枫从容摘下插进自己发中的哪那一只,拈在手中,随意地旋转着。白皙修长的手指同灰色的箭羽绕在一起,快得只能看见虚影。
游千刃看着他的动作,恍惚间想起酒楼中那些喝酒听曲玩扇子的世家纨绔子弟,潇洒得很。
他手上动作不停,缓步朝着靠在石壁上的清云和尚走去。
清云和尚倚在石壁上,没有头发的秃瓢脑袋让无刃的箭矢蹭破了一道,丝丝缕缕往外渗血,狼狈得很,看上去倒是他们之中伤得最重的那位。
李眠枫凑近他,猛地抬手,将那支箭停在距离清云和尚脸很近的地方,羽毛的锋芒几乎就要擦过他的鼻尖。
本能地,清云和尚的脑袋向后躲,磕在石壁上。
撞得结实,声音很闷,像熟透了。
他定定神,有些恼,怒视李眠枫:“李庄主这是什么意思?”
李眠枫用手指一挑箭矢,把另一头钝钝的木头杆子朝向清云和尚,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我原以为是大师修得心性过人参透了生死,现如今看来也是会怕的。如此不避不躲,大师好像早知道门后面会有什么。”
清云和尚嘴角动了动,收敛了怒色,只道:“此地在我寺中早有记载,疑为济广寺前代所建。既是佛门中人,自然慈悲为怀,我深信此地纵有机关,不至于取人性命。”
李眠枫听罢,点点头:“大师所言甚是,济广寺的留下的东西,的确要比在下值得信任的多。”
他说话时,眼神却落在清云和尚的嘴角,不知在看些什么。“有惊无险是再好不过,只是在下还有些事情闹不明白。”
“李庄主请讲。”清云和尚感觉到了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不自觉又将脸向一边侧了侧。
“游员外称此地和随文珮有些关系,我才愿意一同前往。随文珮是在我儿时才有的,可照大师的意思,竟像是说这里的传闻早过了不止一代。我瞧着大师同我,倒像是差不多年纪。”
游千刃也忽然想起什么:“对啊,你今年都快不惑了,若是传了几代,这里怎么也得上百年了,随文珮自诞生至今也不过才几十年啊。”
“阿弥陀佛,江湖传言而已,贫僧也解释不清楚。”
李眠枫和游千刃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相同的内容:刚刚还说是寺里修的,骗谁呢!
李眠枫道:“大师若是不清楚,那就罢了。”他目光仍锁定一处不动,缓缓道:“我听闻南疆有一门秘术,男子可扮作女人,女子亦可为男人,不知道大师可曾听过?”
“贫僧久居寺中,少于外界来往,并不知道这些旁门左——”
清云和尚话音未落,李眠枫突然用手中的箭羽擦过他的下颌,以一种奇异的手法在他骨骼处连连点过,竟生生从他的脸上撕扯下一张薄如纸张的油皮。
□□,易容之术。
游千刃大惊:“你你你你——”
李眠枫早有猜测,在看到他的真容时,亦免不了惊叹出声:“大师真是好手段!”
面具之下,是一张少女的脸。
光头,高大,但五官圆润秀美,尚带几分童稚,看起来不会超过二十岁。
游千刃大受打击,很难接受就是这样一个小姑娘,居然诓得自己陪她修了几年地道。
没了掩盖,她索性放弃了伪装,声音也随之变化,谈不上很尖细,是略带沙哑的女孩的声音。
“正天府果然名不虚传,许多年不曾露出破绽,竟让李庄主给看出了蹊跷,却不知我是哪里出了纰漏。”
李眠枫道:“大师这门功夫修炼的很好,只是不巧我有一位师叔,在南疆游历时偶然习得此术,从此隔三差五便要装个女人在我眼前晃。”
游千刃心有所感,用眼神问他:你那位师叔,是不是姓黎?
李眠枫没理他,仍在打量清云和尚。“只是他脸扮得再像,身量却总是太过高大了些。不知道大师又是用了什么方法,难道是我那师叔功夫不到家?”
“哦,那倒是不,我就长这样。”清云和尚说。
“……失敬。”李眠枫默默转过头去,大失所望。
本来还想学一招逗逗沈祁呢,傻小子整天绷着个脸,总想看看他都能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其实五年前也是有的,只是这次相逢,他们彼此之间都有了太多心事。也正因为如此,越是当危险和未知所带来的恐惧隐隐在他心底滋生,李眠枫下意识地想到沈祁。
不知为何,想到沈祁,他总能够想到未来,觉得自己是有许多事情想同沈祁一起做的。
但首先还是要解决眼前事。
李眠枫把目光聚回到眼前的少女身上,似乎看到了某种熟悉的影子,感到一阵头痛。
武林门派皆少收女弟子,可江湖中从来没少了女人的身影。玉生烟,苏文瑶,年纪轻轻,武功不高,心眼很多,十分难搞。
而且他猜不透这帮人的心思,就格外觉得对方想一出是一出,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大师,不解释解释吗?”
清云和尚笑道:“有什么好解释的,济广寺的住持是我,要一探山中的人也是我。你们二位早决定了要与我合作,又何必在乎我是男是女,是四五十岁还是十四五岁呢。”她看向游千刃:“毕竟银子又不会因为这些而打了折扣,不是吗?”
听上去好像很有道理,游千刃被说服了:“钱不能少,其他的随意。”
李眠枫却道:“你说得对,这其实无关紧要,可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不喜欢被蒙在鼓里。”
清云和尚已然确信他会一同走下去,率先走下去,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清云和尚是我养父,他圆寂后我担心无法服众,故而扮作他的样子行事。我喜欢这个名字,你们便一直这样叫我便是。”
李眠枫果然还是跟了上去:“凿开山路,是他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
清云和尚道:“我养父临死之前只留下了两句话。其中一句,是走下去,山中有宝物。”
游千刃问:“那第二句呢?”
清云和尚瞥一眼李眠枫:“我现在不想说。”
游千刃道:“好吧,那不重要,其实我更想知道宝藏是什么?”
清云和尚轻笑:“谁知道呢,和尚藏在庙后面的东西,说不定是天竺传来的佛经。”
“你!”游千刃一脚顿住:“那我的钱怎么办?”
“那倒是不用担心,答应你的钱已经有了。这几年的赚得银子其实没花多少,故意把入口修的这么大是为了在账上多走点钱,其实这里看着漂亮,都是捡废料堆的。”清云和尚回答。
“那也就是游员外的钱转了一圈回到自己荷包里了,”李眠枫圆溜溜的一双眼睛里满是嘲笑的神色:“你的生意越做越回去,这么明显的事情竟然没发现的了。”
游千刃道:“大意了,我以为出家人不打诳语。”
刚说完,他狠狠跌了一跤。伸手一摸,湿滑寒冷,地上原来结满了一层冰。
“这……”
清云和尚抱臂看他:“哦,因为我不是出家人。”
李眠枫俯身查看冰面,发觉寒气仿佛是从地下深处渗出来的:“看来这山中的确不同寻常。”
游千刃艰难爬起来:“我现在越来越相信这里跟随文珮有关了,李庄主揣了这东西这么久,难道真的就没听到过一点传闻。”
“什么传闻?”
“比如这里面有没有金银财宝。”
李眠枫猛地俯身,拎着游千刃的领子,以一种冒犯但十分有效的方式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站稳了,冷山居士。”
……他怎么觉得地上有点凉。
李眠枫直起身,经脉之中忽然震动了一下,连带着他的心脏也跟着狠狠砸在胸口,耳朵里跟着嗡嗡作响。
不祥地预感涌上心头,他缄口不言,暗自调息,真气走过四肢百骸,隐约发痛。
又是醉春光。
他一面试图运功压制此毒发作,一面若无其事地看向游千刃:“是什么都不重要,随文珮不在我身上,就算藏宝的地方真在此处,凭借你我几人是不可能把它打开的。”
醉春光扰乱了他的心神,李眠枫没有察觉,就在他背对清云和尚的刹那,对方的手指攀上石壁中的一处微小凸起,整个人攀了上去。
地动山摇,他与游千刃脚下裂开一条五尺宽的缝隙。冰面无处借力,两人直直跌落下去。
半空中,李眠枫催动内力勉强旋身,捞住了游千刃的衣领。刀割般的锐痛顺着丹田搅动,他呼吸一乱,呛进一口冷气,跌坐在地上。
下面不深,他跌得不狠,但内息正乱,难免加重内伤。
忍痛仰起头,那道裂缝正在渐渐回缩。他难以聚气,竟提不起跳上去的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挂在石壁上的清云和尚把自己放回地上。
向上的通路被彻底封闭之前,他听到对方的最后一句话:“我养父的另一句遗言是:当心正天府的人。”
……那你到底是何必非要让我给你一起下来呢,李眠枫想。
作者有话要说:离写到强吻还有不知道几章,但我好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