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眠枫跌在地上,游千刃全然不知发生何事,猝不及防忙去扶他。
尚不及触及李眠枫,整个山洞忽然地动山摇起来。
与此前的任何一次机关变化都大不相同,李眠枫感觉了前所未有过的威胁感,就好像那些小打小闹都不过是此地主人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而此刻却忽然动了杀机。
山崩地裂,飞沙走石。
游千刃只是慌乱,愈加不知道该往哪里躲,喊得倒比落石坠地的声音还大。习武之人几乎融入骨血中的警惕却逼迫李眠枫挣扎起来,情急之下,似乎连疼痛都去了三分,摇摇晃晃支撑住身体,冲游千刃怒喝:“别回头,往前跑!”
游千刃显然听到了他的话,惊叫声停了一秒,然而仅仅瞬息之间,他又重新大喊起来:“怎么往前跑啊!”
——前方看上去并非是个更安全的地方,恰恰相反,崩解似乎正是从那里开始的。
然而退路已然封死,除了往前,别无选择。人道狭路相逢勇者胜,在一切发生之地,或许还能找到求解的法门。
而倘若真的求生无门,他也要去看看,密道的中心到底藏着什么?
冥冥之中,李眠枫似乎感觉到有什么极其熟悉的力量就在触手可及之处。
他拽住游千刃,平日里的儒雅全然不顾,从胸膛里吼出两声:“跑,跑,往前跑!”
前方有光。
*
棺材翻倒的下一刻,异变突生。
小小的石室像是活过来了似的,四面八方的墙壁,竟都开始向中间移动。黎为龙反应最快,拎起魏景明的后领,飞身起来就往出口跑。
他提气轻身,几乎是飞,那石壁合拢的速度却比他更快。眼见就要带着魏景明离开此地,面前的出口凭空落下一道石门来,黎为龙速度太快,避闪不及,把手里提着的魏景明往沈祁怀里一抛,自己狠狠撞在了墙上,跌坐在地上口吐鲜血。
“太师叔!”
黎为龙咳嗽两声,藏住苦笑。自家弟子,坑点钱可以,万万不能让他吃这种大亏。
沈祁接住了魏景明,眼见黎为龙伤得重,忍不住要跑过去找他,向内挤压的石壁却已经开始推着黎为龙往中间走。男人在地上滚了一周,爬起来胡乱一擦嘴角的血迹,一掌击在石门上。
纹丝不动,
此地颇有蹊跷,他的内力像是顺着石壁的肌理尽数散去一般。
黎为龙转过身:“这么下去,我们三个人都得被挤成肉饼,快想想是怎么回事!”
他们一路不曾涉险,如今石壁却为何突然起了变化?
沈祁的目光掠过翻倒的棺椁,不知是不是跌了一下,内棺竟已经打开了。果然如同黎为龙所说仅有衣冠,散落的白袍和污水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越是危机时分,一种极端的冷静忽然占据了他的内心。
棺椁翻倒,是异变发生前,石室中所发生的最后一件事。
细想之下,难免生疑。
沈祁伸手去将棺椁重心扶起来,发觉此物是用沉香木打造的,用料扎实。即便是他一个外家功夫不错的壮年男子,也须得调动真气,两只手才扶得动,放在一边无人触碰,怎么可能无端翻倒?
除非,它不是自己倒的。
沈祁的目光和黎为龙在空中会和,尔后一并落在魏景明身上。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再等等就要一起死了!”黎为龙顾不得尊长风度,一把捉住魏景明,把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
两片简牍,被他抖落在地上。
沈祁俯身拾起,触手居然干燥,显然不是从污水里捞出来的,顿时惊怒:“这是你从棺材里翻出来的?”
尚且不等魏景明回答,四周的石壁已逼到了他们眼前。
沈祁张开两臂,刚好顶住了两侧,运足内力,勉强成对峙之势,堪堪止住了石壁。
此法虽解刹那之急,全然不可长久,沈祁肉体凡胎,内力终有耗尽之时,要不了多久便会抵不过石壁。
万幸魏景明给这架势一吓,两眼几乎落下泪来,稀里哗啦全都招了。
“是是是是是我拿的!其实我、我只是听说——”
黎为龙松开他:“算了,等会儿在听你解释。”他看向那两片简牍,一枚是佛经,另一枚上面绘着某种植物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
冷笑,笑他自己,也笑天下人。
这两样东西拿出去怕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却独独与他要找的东西无关。叹世人为了这点东西皆费尽心机,死到临头了却永远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宋之璋本是少林中备受瞩目的弟子,他的师父是乃是德高望重的长老,后来却因为同方丈的矛盾而几十年静修闭门不出,最后圆寂于一座佛塔中。
他手中有两件对少林意义十分重大的东西,一件是佛经的孤本,另一件则是一本医书中所缺最关键的几页。宋之璋脱离少林后,整个江湖的人都怀疑这两件东西被传到了他的手里,就连他最后不幸殒命,也正和此事有关系。
生前守了一辈子,死后带进棺材里。或许对于沈季明而言,这是害死宋之璋的凶手,也是宋之璋本人的执念。
因此不能动。
山洞里或许还藏着其他东西,沈季明似乎并不打算至闯入者于死地,只是进行一些无伤大雅的警告。
除非,他们动了棺材里面。
那现在塞回去还来得及吗?
黎为龙想到了,同时也这么做了,果不其然,什么也没发生。
他终于又不禁骂两句魏景明:“你看看你,得罪人容易,现在给人赔罪哪里是那么简单的!”
他话音刚落,天顶也忽然动了,仍在朝他们挤压。
……这真是一点活路也不打算给。
沈祁腾不出手来,黎为龙只得伸手撑住头顶,奈何他伤得比看起来更重,不多一时,已然无力支撑,眼见着顶上的石壁,一寸一寸朝他们逼近。
沈祁试图助他,内力却已经虚耗了不少,扶一把天顶,两侧的墙壁便又维持不住。
竟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黎为龙几乎绝望,半闭着眼睛瘫坐在地上,长叹一声,冲魏景明道:“早知如此,不该带你出来。”
他语气温和,倒不像是在怪罪魏景明将他们三人一同陷于死地,而是在自责捎带他一起遇险。
魏景明眨眨眼睛,豆大的泪水滚落在腮边:“太师叔——”
沈祁冷冷道:“停了!”
煽情被打断,魏景明可怜巴巴地回头看他,才方知沈祁并不是看不惯自己流泪——两侧的石壁停住了,沈祁撑住头顶,再度获得了片刻的喘息时日。
生机复现,黎为龙喘几口粗气,暗骂沈季明藏东西不填死,非得玩这么多花样。他和魏景明若真死在这里,也算是自己手脚不老实罪有应得。唯独他的亲徒弟,难道真要因为自己师父留下的机关无辜丧命?
不对!
思及此处,黎为龙忽然顿悟了一般。沈祁当初下山也算是奉了师命的,他虽然不知道旧事,可江湖上关于随文珮的传言甚多,难免哪天就会让他获悉真相,会来到这里也不是多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倘若有一个人有资格进入这里,那必然应该是继承了他全部衣钵的沈祁。
按照沈季明这般神机妙算,岂会不给自己的徒弟留下最后的生路?
黎为龙强提最后的真气,感觉到经脉撕裂的疼痛,心道李眠枫该不会天天都受着这份儿罪,也实在是令人佩服。
他对沈祁说:“这里我顶着,你赶紧把你师父交给你的刀法全使一遍。”
沈祁脑子没跟上,形势危急,也实在顾不上多想。当下按照黎为龙的意思,将自己最常用的刀法使了一遍。
黄昏刀,刀刀逼人。石壁上顿时布满刀痕,天顶却仍一点点向下移动。
“再换一种!”
或许是这招还不够强?沈祁再度出手,将自己毕生所学逐一使出,可石门依旧纹丝不动。
黎为龙愣了片刻,心想莫非是想岔了,沈祁却忽然把刀一丢,盘膝坐在地上。
为何他已经将师父所授全部招式融会贯通,仍是无用?
莫非,即便他自以为已经练得足够出师,在沈季明看来,却依旧是不够完美的一刀?
想一想,想一想,想一想师父是如何说的。
巨大的恐惧面前,沈祁的思绪仿佛短暂飘离了身体,一幕幕一刻刻,飘过大漠黄沙,武林大会的擂台,北地寒冷的冬天,和他第一次拿起刀的那个春日的下午。
第一次……拿起刀。
沈季明不教他口诀,不教他招式,只把比他人还高的长刀塞进他的手中:“劈下去。”
沉重的刀身带着他的身体下坠,刀掉在地上,好悬砸了他的脚。
“记住这种感觉,刀是不好拿的,因此也不能随意拿起。每当你拿起它,只能是为了你最想做的事,为了你此生心中所想,为了最重要的人。”
他心中所想,只有一件:
此生自在,不留遗憾。
沈祁拾起了黄昏刀。
他只挥出了很轻的一刀,但黎为龙忽然意识到这是很自在的一刀。
石壁崩散,尘土茫茫。
*
游千刃觉得自己倒了大霉,虽然,没有莫名其妙被他拉下水的李眠枫倒霉。
他二人一路摸黑跌跌撞撞,终于碰到了一片亮堂地方。还不等他看清楚到底什么情况,身边拉着他走路已是很费力的李眠枫忽然跳起来,猛地腾身。
——结果差点撞在墙上。
一道石门落下,把他们的进路封住。好在进入此地之后,颠簸倒是少了些,只有面前的石门发出巨响。
游千刃想停下来缓口气,却见李眠枫一掌击在石门上:“沈祁!”
石门狠狠一震,将他自己的掌力逼回来了似的,李眠枫如受重击,扶着墙咳出一口血。
再一抬头,石门向里推移了数寸,忽然又不动了。
“沈祁!”他又喊一声,让血呛住了,咳得在地上缩成一团。
“怎么了这是,里面是谁?”
李眠枫摆摆手,没回答他的问题,只说:“看来清云和尚误打误撞,竟然真的找对了地方。”
可有命进来,有命回去吗?
而沈祁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莫非已将当年旧事了解的七七八八。
他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同沈祁一起站在沈季明藏宝的地方,但绝不是这样一种情况。那必然是他把那地方摸的清清楚楚,全部事由料理妥当,只消从从容容领着沈祁去取回应该由他所继承的东西,再慢慢与他说起将来。
绝不是如此!这石门看上去是要将里面的人挤压封死!
李眠枫内伤沉重,本该早没了折腾的力气,思及此处,仍靠在地上用手一寸一寸摸过石门,试图寻找破解之法。
就在此刻,石门又动了,继续向内移动。
他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恐怕是里面的人靠蛮力顶住了石门,迫使它一时静止。那么如今,是沈祁功力耗尽,无力支撑?
不及多想,他将手掌贴住石壁,运功相持,努力将石壁朝自己的方向吸引。
丹田处一阵锐痛,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要被撕裂了一般。
但沈祁尚在石室内。
这天底下,巴结李眠枫的人很多。信任他,且能让他相信的人却很少,沈祁算是一个。
这位不爱说话的弟弟,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信任。不知不觉,李眠枫意识到,他已经无法承受失去沈祁的代价。
那便殊死一搏。
荟萃山庄李庄主,不仅是江南水乡里舞剑听琴的公子,亦是曾经在武林大会上连斩三十位好手未尝一败的正天府第一剑。
凡是他李眠枫想做的事,就从来没有做不成的。
石门裂了。
他內五腑里炸开一般的痛,跌在地上,好像连□□的力气都不剩了。
游千刃终于有机会上前去捞他的招财树:“你你你你没事吧!”
李眠枫眼睛也睁不开,只觉得那人晃自己,晃得更痛,勉强打发了一句:“无碍。”
“可你……吐了很多血……”游千刃哆哆嗦嗦地扶着他。
是吗?李眠枫想,原来他自己竟已经感觉不到身体衰弱到这种地步。
他忽然为自己的无力感到一阵深深地讽刺,反而笑道:“你不用慌,反正我也活不了多少时日,但还不至于现在就死——”
他话音未落,耳畔忽然传来一声:
“哥!”
李眠枫心里咯噔一下,才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感觉到一阵温暖贴住后背,像是有人源源不断地把内力输自己的体内。
他犹豫了一秒,还是慢慢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躺在沈祁怀里:“小祁。”
沈祁见他睁开眼睛,脸上却不见欣喜,只失魂落魄地紧盯着他:“你刚刚……说什么……”
李眠枫笑笑,只伸出一根手指擦过沈祁脸上带血的伤口:“瞧瞧,怎么还伤着脸了。”
沈祁托着他的双臂颤抖,任由李眠枫戳自己的脸颊,仍问:“你说你活不久了,是不是真的?”
李眠枫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还是装不下去。不知为何,给沈祁一问,他忽然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疲惫与委屈:“你听见啦,对不起,不想让你知道的。”
他看见年轻人的双瞳狠狠缩了一下,整个人浑身一震。
对方张张嘴,只有破碎的气流声通过他的喉咙,发出几个意味不明的声响。
沈祁的目光在李眠枫脸上游走,滑过他颤动的睫毛,平静而忧伤的眼睛,最终落在微微上翘的嘴唇上。
他的唇已经失色,却又被沾染的艳红。
是血。
李眠枫的确受过很重的伤,也曾经无声无息地躺在他的面前。但从没有哪一刻,他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即将要留不住他的恐慌。
他要此生不留遗憾,可师父走过的路,他也要再走一次吗?
下一秒,沈祁低下头,含住了那两片被鲜血染得殷红的嘴唇。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强吻了!为了这章憋了好几天,怎么搞都不是很满意,先这样吧!希望你们能喜欢!(真的不是在渡气,是真的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