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开头难,然后中间难,最后的最后也挺难。
倒在地上的时候,卢十二想,他这辈子简直就是这句话最好的写照。
活了二十几年还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腥甜的鲜血随着每一次呼吸从他口中涌出来。他眼前发黑,觉得身体越来越冷。
我要死了吗?卢十二心想。
还没来得及赚到多少钱,不曾在这世上扬名,就要这样死去吗?
那也真是太随便了,就和他的出生一样随便,他苦笑。
他口中咳出的鲜血越来越多,视线逐渐模糊,眼前那层薄薄的黑雾越来越弄重,就快要吞没他的整个世界。
“十二哥!”魏景明飞身扑过来,抱住他的上身。
靠近了才知道,他身上除了被辜冰阳一掌打出来的内伤,更有许多细小外伤,把掌柜一身上好布料制成的衣服刮得破破烂烂。
他是自己从洞中爬出来的。
魏景明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和卢十二抖得谁更厉害。片刻后发觉自己的手上摸到滚烫的湿润,以为是卢十二的血沾在自己手上,低头却发现那水是透明的。
一滴又一滴,竟是他自己的眼泪。
他看起来软弱,其实不过是外人面前的伪装,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那眼泪也落在卢十二脸上,对方在他的嘶吼声中睁开眼睛,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发出些声音。魏景明附耳上去,才听停卢十二的话:
“财神爷……面前……发过誓……你要扔下……我?”
魏景明浑身一凛,摔在地上,胸口发痛
辜冰阳背着手站在不远处,有点头大。
本想捉了魏景明带回去牵制左大娘,谁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小子。看起来是不会武功,挨了一掌就像是要死了似的。
杀个把人算不得什么大事,却不知道突然冒出来的人是什么身份。他对上沈祁其实并没有十成的把握,倘若这是沈祁身边什么要紧的人,活着倒比死了有用。
因为想着这件事,他下手犹豫了片刻。
就在这片刻,魏景明抱起卢十二,一跃而起,飞速后退。
然后被辜冰阳一掌击落。
看魏景明摔在地上时努力用身体护住怀中之人,辜冰阳甚至有点想笑:再怎么分神,对付你岂非轻易,却不知这小子是太看不起他,还是太看得起自己的轻功。
魏景明一落地,却立刻滚爬起来,顾不得缓口气,拽着卢十二再跑。
辜冰阳见状,甚至放慢了脚步,脸上带笑,一步一步朝他们走去。
困兽犹斗,倒是激起他几分闲情雅致。
从李眠枫身上受得憋屈,这下终于有个地方让他找找乐子。
他立刻就为这个决定感到后悔了。
一个男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小阳,你这样,传出去可得把大家都吓坏了。”
辜冰阳沉下脸:“师叔,好久不见了。”
黎为龙轻功一般,不该如此悄无声息地冒出来,李眠枫果然背着他在正天府内动过什么手脚。
然而黎为龙已经出现,他再想动手便来不及了。他二人武功相差无几,对方想要胜他不易,想要拦着他却绝非难事。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魏景明拖着他那位眼看快死了的朋友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黎为龙用侧身目送他们离开,同时小心翼翼地转动着自己手中的分水峨眉刺。
凭他对辜冰阳的了解,今日他俩谁都不会拿出决一死战的架势,然而对方下手之狠辣他已经亲眼目睹,并不怀疑自己只要露出片刻破绽,辜冰阳会在偷袭时下死手。
李眠枫他大概舍不得杀,对自己这个便宜师叔可就什么好手软的了。
面对黎为龙,辜冰阳终于拔剑。
和李眠枫的剑不同,那是一柄短剑。
身为正天府的上一任掌门,宋时在沈季明的扶植下成为五大门派之首的主人之前,并不是某一门派的弟子。他生性喜好游历,曾经拜过好几位师父,博采众家之长,方练就一身功夫。
他的两名弟子领悟过他内功的真髓,在选择兵器时,却只专精一处,李眠枫用的是长剑,辜冰阳习的却是短剑。
一寸短,一寸险,搁在他们俩身上,倒是谁都占不到谁的便宜。
因此他们更不愿意轻易动手。
对峙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辜冰阳没有动手,反而开口道:“师叔,你会出现在这里,说实话弟子很是意外。”
黎为龙素来同他并不亲厚,他一直觉得师兄这位大徒弟身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霾之气,不像李眠枫看似生一颗七窍玲珑心,实际上好哄好逗,有意思得很。
辜冰阳的城府没能藏住他的欲望,人的欲望一旦写在脸上,就会让这个人变得很无聊。
而他一碰见无聊,就情愿猫在庄子里种萝卜。
“我住在人家屋檐底下,总是要帮帮忙的,”黎为龙说,“李眠枫还答应送我一块地种萝卜呢。”
辜冰阳道:“他自然无恙,我这个当师兄的难道能害了他不成。他受了伤,我这里有位大夫不错,带他养养。师叔不如也搬回来住算了,这么大的正天府,哪儿不能给你找块地。”
黎为龙做沉思状:“可惜有块地,正天府马上就找不出了。”
辜冰阳明知他不能说出什么好话,还是笑着问:“我这里没有,眠眠那庄子还是我送的,就找得出吗?”
“是啊,”黎为龙点点头,“跟在眠眠身边是人间净土世外桃源,而正天府——血雨腥风将起!”
他说出这句话来,凌空跃起,似要自上而下劈下。辜冰阳横过短剑要挡住他的一击,黎为龙却突然半空中掉转身体,脚尖在他剑上轻点,跃至树上窜动几下,身子一闪忽然不见踪影。
辜冰阳眼见他的身影消失,明知此地定有蹊跷。然而权衡利弊,还是觉得纵使追上黎为龙也没有能从对方手上得到便宜的把握,而魏景明武功不济又带着个半死不活的拖油瓶,想必纵使出逃,这么一会儿也跑不太远。
一路顺着地上血迹,追逐而去。
*
卢十二迷迷糊糊,几度失去意识,再次睁开眼睛时,只觉得浑身似在火上煎烤,口干舌燥,头痛欲裂。
唯有一点冰凉敷在额头上,使他的神志勉强保持清明。
他勉力抬起手来,想把那微凉的东西按得再紧些,然而刚举起来便失去了力气,又跌落在地。
额头上的凉意猛地消失,转移到了他的手上。魏景明颤抖潮湿的双手捧住他刚刚未能成功举起的那只手上,声音发颤:“十二哥。”
原来那是他的手,卢十二转动眼球,看到面前的少年红肿的泪眼。
他看不见自己如今已成了怎样的光景,却意识到魏景明狼狈非常。
少年嘴角带血,脸上满是一路摔跌出来的划痕淤青,发髻全然散乱,喘息十分急促——不过最起码还能走动,练过武功的人实在还是比他强上太多了。
卢十二环顾四周:“这里是……”
魏景明连忙把脸凑到他嘴边,勉强听清了他的话。“十二哥你别怕,我们还在山上,但他大概找不到这里来。”
卢十二的视线散开又聚拢,终于看清了满室塑像。
一座破庙,里头供得是月老、关公和送子观音。
他刚刚缓过来一点的眼前几乎又黑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魏景明还在解释:“这地方是前人留下的,都说留也不吉利,拆也不吉利,本就没有人来的。我们方才在山顶,这庙却在山脚。我在山路上留了血迹,他一时半会大概想不到这里。”
卢十二脑袋昏昏沉沉,仍从他的话语中捕捉到了漏洞:“我们怎么下来的?”
对方没有回答,他隔着黑雾打量魏景明身上的伤,忽然有了答案。
少年之所以这么狼狈,恐怕是方才抱着他从山坡上滚落下来了。
卢十二忽然由衷地,从心底觉得很疑惑:“你这又是何苦?”
魏景明一路骗得过众人,得益于足够聪明。他重伤如此,眼见活不得了,何必非要托着个累赘,搞不好要把自己赔进去。
再说,他们两个的结拜本就是对方的一场算计,又不真是什么过命的交情。
磕两个头,喊两声哥,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东西罢了。
魏景明已经不再哭了,肿着一双眼睛怔怔地看着他,问道:“那你这又是何苦?”
卢十二被他逗笑了,血沫子顺着出气一并往外喷。“你……你以为我不生气?”
魏景明小心翼翼用手指擦掉他唇边血渍,却眼见随着对方的呼吸喷出更多。
卢十二闭上眼睛,似是喃喃自语道:“我不知道……大概……你太年轻了……”
这是假话,他想,他不是一个如此有怜悯之心的人。但当他意识到魏景明一路的伪装之后,在愤怒之外,一种莫名其妙的同病相怜油然而生。
他曾经也经常笑,在他母亲还活着的时候。
那并非是因为童年时光愉快,只是卢十二很早就意识到母亲似乎需要他这么做罢了。
如何能活得好,便如何活着——魏景明和他分明是一样的人。
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要去拯救那个小小的自己。
只是代价太大,辜冰阳什么时候追来似乎已经不太重要,他觉得身体开始变轻,越来越冷,疼痛却逐渐消失。
或许我马上就要死了,卢十二在心里说。
“那是关公吗?”他眼前模糊一片,担心自己看错。
“是,”魏景明不知对方为何突然将话题转移到此处,心下只觉不祥,却仍答道:“是关公、月老和送子观音。”
“哈,”卢十二干笑一声,心道果然胡闹,又说:“那便拜一拜吧。”
“嗯?”魏景明抱住他颤抖的身体。
“拜一拜吧,我们结拜的时候,不是没拜过关公吗。”
魏景明愣住了。
片刻之后,他含泪扶起卢十二,对方软绵绵靠在他的身上,似乎连眼睛也闭上了。
魏景明艰难开口:“我与卢十二自此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他讲到那个字,咽哽着说不下去,大滴泪水砸在膝上。
“行了……”卢十二气若游丝,“这样就行了,你也……别陪我一起死了。”
他说完这句话,眼前骤然变黑,世界全然安静下来,魏景明的呼喊似乎越来越远,那条通向外界的通道缓缓关闭。
他的头垂下来,软倒在地上。
倒也算成了一拜。
作者有话要说:没BE朋友们,请相信这真的是甜文甜文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