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多雨,阵阵雷声将李眠枫从一场梦中惊醒。
在梦里,他似乎和沈祁发生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之事。
意识率先回笼,还不等他睁开眼睛,就已经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
咽喉处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这令他感觉有点奇怪,他原本伤得很重,浑身没有一刻舒坦时候,是不该察觉到这点细小疼痛的。
他试着运功,丹田处温热充盈的内力流遍全身,经脉也不再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内力所到之处,如热流经过,像是被温泉水滋养般舒适。
温泉……温泉……
李眠枫从床上一跃而起,而后又跌回去。忽然有许多人围上来,黑压压将他的床榻绕了个水泄不通。
全身上下哪儿哪儿都好,只有腰痛的厉害。
那……该不会根本就不是个梦吧。
两抹红晕烧上他的面颊,陈思立刻伸出手来触摸他的额头:“不是说大好了吗,怎么像是还会发热?”
李眠枫倍感尴尬,甩开他的手:“没在发热,”又觉得哪里不对,“沈祁呢?”
所有人都在,独独少了沈祁与卢十二。
微妙的沉默持续片刻,黎为龙率先开口:“你是大好了,他兄弟可被打得快死了,还不兴人家去看看了。一眼看不见就要找,你现在可真是——”
李眠枫脸上更烫,连忙打断他:“问问而已,师叔激动什么。”
黎为龙比他更不想提起沈祁,借着这个机会立刻转移了话题,“你可知道我在正天府的后山看到了什么?成堆的火药,小辜这些年藏得可够深。怪不得他一个劲着急要召开武林大会,恐怕巴不得有人对正天府群起而攻。如果先用此物控制住几大门派掌门的行动,在借着你从沈祁口中逼问出沈季明藏宝的下落,整个江湖真要听他号令了。”
可惜谁能想到,哪个唯一掌握线索的沈祁,竟已经看都不看,就把一切毁去了。
倘若如今的平衡能够再维持几代,恐怕关于秘宝的一切都会化为一个缥缈的传说。
前提是,这样的平静还能持续下去的话。
“罢了。”李眠枫已经不愿意再去深思辜冰阳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你挖了这么些年的洞,我们谁都比谁好不到哪里去。”
黎为龙破天荒收起那副顽童般的笑脸:“我也不想用上,师兄死前叮嘱我照看你们,谁知竟会走到这一步。”
其实他挖洞时倒真不曾想到会有真排上用场的一天,只是宋时有言在此,他却觉得这两个徒弟哪个都比他更出息,哪里犯得着他照看。
无论是挖洞、种萝卜,还是一时冲动之下跑去一探沈季明的秘密,都只是试图安慰自己也顺着宋时的话照做了。
他对秘宝没有兴趣,也不太在乎正天府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对李眠枫倒是有些感情。然而归根结底这些年来,无非是想看看自己的师兄折腾了一辈子到底为了什么事。
原来不过两张木片,一座衣冠冢,一个死人的执念。
这样的东西也成了宋时的执念,而他自己又在这样的执念之下恍恍惚惚挖了半辈子山洞,简直有些讽刺。
江湖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
因此才有这江湖。
屋内空气变得有些凝重,沈祁就在此时推门而入。
如果仔细看去,会发现他脸色苍白,脚步也颇为虚浮,并不像是方历人间乐事的样子。
但他口中的话没给众人太多反应的时间。
“我已经送信给辜冰阳,只称李眠枫已死,我要在明日卯时与他决战。此法定能将他引出正天府,诸位可趁此时对后山处的火药设法处置。”
被说成“已死”的李眠枫笑着点点头:“怎么,睡一觉倒把脑子睡得灵光了,这主意倒是不错。”
他一尴尬,自己反倒提出那事。至于沈祁的主意,倒是打心底里觉得不错。只当沈祁还是原来的沈祁,觉得他的武功拖住辜冰阳虽得费一番功夫,全身而退的把握仍然很大,因此并不担心。
黎为龙却惊诧地瞪着沈祁:“你!”
剩下的话被青年人眼中的恳求逼退回去了,“——你可真敢想,什么话都说,也不怕不吉利。”
沈祁松一口气,回头望着李眠枫:“哥不怪我吧?”
他一喊哥,李眠枫至今还觉得心里发软。
“嗯,哪儿有那么多不吉利。”
黎为龙心道这算是混过去了,又说:“那些火药绝非一时一刻能搬走的,纵使你拖住他,又能如何呢?”
李眠枫平静道:“北山本就人烟稀少,师叔明日去将山上巡逻的弟子引开。”
他的目光顺着窗外向北望去,眼前出现他年少时习武玩耍的明媚时光,辜冰阳的脑袋从山顶冒出来微笑着看他,宋时将跌伤了腿不肯走路的小小少年一路背回房中。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人事皆非,唯青山绿水常在。
“搬不走的,就炸了吧。”李眠枫轻声说。
*
昨日的雨没下透,乌云压阵,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隐约雷声中,盘膝而坐的辜冰阳睁开眼睛。他手里捏者一张丝绢,已然团得很皱,上面的墨迹都跟着扭曲了。
沈祁的身影逐渐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对方走得很慢,腰间的长刀没有绑好,随着身体的摆动一下一下打在他的腿上,落在辜冰阳眼里,尽是失魂落魄。
对手的颓丧并不能让他觉得安心,正相反,他从沈祁的迟缓中读出了不祥,忽然觉得心脏被一只大手提吊起来。
他知道自己本不该来的。
左大娘一起失踪,纵使不给他解毒,也绝不可能放任李眠枫就这样死去。
但他还是要来确定对方还活着。
沈祁已经在他面前站定。
“辜掌门来得早。”
“是你来的太晚了。”
沈祁没有二话,直接抽刀劈了上去。
此事是他托大,实在是不想让李眠枫知道他身上的状况。然而这并非是毫无考虑的送死,那晚过后,休息一夜的沈祁发觉自己并未如同左大娘所说内力尽失,那本该如同枯竭干潭的丹田中竟然又重现生机。
不多,仅能供他挥出三刀。
却已经足够让他摸到一点渺茫的希望——莫非此毒和沈季明所传功法相合,给事情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
但应战辜冰阳仍显得十分冒险。
他此来,是为了一点私心。
内力虽无,然轻功还在。倘若能计划好内力的使用,在出其不意时用出三刀,佐以身法,说不定可以出奇制胜。
他疑心李眠枫是打算杀了辜冰阳的。
可那对他而言未免太过残忍。
辜冰阳若死在自己手下,李眠枫即便心中仍有隐痛,也毕竟不是亲自动手。
他宁可在自己和李眠枫之间留下伤疤,也不愿意在对方心里种上一根刺。
只有三次机会,为了不让辜冰阳看出端倪,第一击便要用足架势。
但沈祁很快意识到他还是轻敌了。
这位自诩与武学没有天赋,一直被师弟压着一头的正天府掌门,在此刻展现出的武功竟远超于他的想象。
沈祁堪堪避过短剑,脸上立刻增出一道伤痕。
这一击挑过他的发髻,半边黑发散落,狼狈不堪。
不仅是他想杀了辜冰阳,对方更想要了他的命。
辜冰阳一击不能得手,即刻变招,锋刃直冲沈祁咽喉而来。
沈祁偏头,然而已经慢了一刻,没有内功,他高估了自己的反应。
锋刃离他的咽喉只有一寸。
惊天的震声就在此刻响起。
地动山摇,巨大的气浪将二人一同掀翻在地。半边山头瞬间坍塌,沈祁跌在地上,咳出一口血。
他想爬起来,却似被刚才的震动伤了肺腑,手脚无力。
原来没了内力,他连这样的冲击也无法抵挡。
怪不得卢十二伤得那么重,他想。
眼前昏花一片,他却笑了:“辜掌门,还意外吗?”
对方沉声道:“看来着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他趴在地上笑笑,意识到自己被算计了小半辈子,竟然还有算计别人的一天,纵使伤重,却萌生出几分少年人的得意。刚张口要应,耳畔却响起另一个声音:
“我若早计划好了,是断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哥儿,你的运气似乎总是特别好啊。”
趴在地上的沈祁浑身一哆嗦,已经被人托着脑袋扶起来。
他面色惨白地睁开眼睛,不得不面对眼前之人。
李眠枫。
到底不知是谁泄密,还是这么快就让他知道了。
对方大喇喇背对着辜冰阳,扶起他,一双猫眼圆瞪,愤怒、惊诧与怜惜混在一处,涨得通红。
他一手拽住沈祁领口,另一只手高高抬起,抡圆一掌,像是灌注了十成之力。
沈祁西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然而片刻之后,却只感受到指腹擦过嘴唇的柔软。
李眠枫只是用手指拭去了他嘴角的血迹。
他睁开眼睛,半是恳求:“哥,你别怪我,我……”
对方用比指腹更加柔软的嘴唇吞下了他剩下未出口的话。
这是李眠枫第一次主动吻他,一个尽是血腥之气的吻。
片刻之后,李眠枫放开他,将他靠在一颗树的枝干上。
“等我一会儿。”他说。
辜冰阳像是被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得麻了,终于反应过来奚落他,声音中却已经失去了一份一如既往的平静。
“就为了这么个小子,你竟舍得把正天府炸了?我们的师父还真是养了个好徒弟。”
“你错了,”李眠枫缓缓抽出他已经久日不曾出鞘的长剑来:“我并非是为了谁。”
在炸响在耳边爆裂开的那一刻,李眠枫忽然感到前所因为有的平静。
并非是为了谁,也不是在遵循宋时留下的遗志。
他所求不过心安,每一件事都遵从本心。
江湖不是他的负担和责任,他只是身在江湖之中。
这次也不例外。
青锋剑出鞘,对着昔日的同门,寒光乍现,冷似霜。
他的第一剑,割在自己的衣袍上。
“今日,你我之间必将做个了断。”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