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里格斯家在维克市郊有座庄园，并没有特地在市区置办房产。

那件事情发生后，迪奥的父亲大发雷霆，将他送到维克市，希望他在湖水环绕森林包围的郊区庄园好好修身养性，不准他在市区声色犬马的地方混迹。

然而事与愿违。

迪奥随便在东城区租了套公寓，时常往搏斗场和酒馆跑，天天半夜才回家。从萨兰跟来的侍从和男仆眼睁睁地看着，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生怕主人哪天狂性大发，一言不合把自己宰了。

周六清晨，男仆打着哈欠起床，洗漱穿衣，打开公寓大门，从门口信箱取报纸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一张折叠成信封形状的白纸。

这张白纸拿在手里感觉单薄透光，里面没有夹覆什么东西，表面也没有贴邮票，只有铅笔写的收信人和发信人。

To 迪奥·罗德里格斯

Form L

男仆：“……”

显然，这张纸即是信封又是信纸。

这个L是什么人啊，给子爵大人写信，不贴邮票、铅笔写字也就算了，竟然连信封都不买吗？

一张薄纸随便折叠，怎么看都很敷衍。

男仆默默腹诽，很想打开看看，毕竟没有正经信封，打开看完再折回去都不会被发现。

他指尖刚挑到白纸边缘，忽然被人拍了下肩膀，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魂飞魄散，回头一看是侍从，顿时松了口气。

“你在干什么？”侍从问。

男仆将手中的信晃了一下，若无其事道：“哦，我发现有人给大人寄信。”

侍从将信和报纸一起接过来，“快去准备早餐，等会大人该起床了。”

片刻后，主卧房门咯吱一声开了。

穿着随意的男人走了出来，金棕短发刺拉拉地竖着，浓眉下的眉骨紧压，深凹的眼窝积满阴影，唇角平直成线，表情显得格外阴沉可怕。

男仆端早餐时被那双灰绿的眼睛一扫，后背不由自主地沁出冷汗。

“迪奥大人，今天我们从信箱发现了寄给您的信。”侍从上前，将信递过去，“我们没有擅自拆动，这封信原本就没有信封和邮票，只有这一张信纸。”

迪奥靠坐在扶手椅上，长臂一抬，随手接过来，看了眼正面简单的几个字，意味不明地呵了声。

他打开信纸，只见内侧写着短短的几行字。

尊贵的迪奥·罗德里格斯先生：

请您预备好11号魔纹的两种超凡墨水与交易尾款，于1月7日上午九点，抵达北城区瓦尔街23号，旅人旅馆。

谢谢。

——真诚的L

这封随便找了张稿纸写就的铅笔信，对方却用了“尊贵的、真诚的”这样的措辞，让迪奥有种说不上来的微妙感。

落款署名，简洁的一个字母“L”，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磨了磨犬牙。

这么随意的信，真是见鬼的真诚。

他将信纸胡乱捏成团，扔进热气腾腾的咖啡里。

侍从和男仆敛眉垂目，一言不发。

等迪奥吃完早饭起身离开，男仆收拾杯碟时，将那团纸从咖啡液里捏出来，已经泡烂得看不出字迹了。

·

次日九点。

一阵轰鸣由远及近，银灰色魔法机车风驰电掣，流星般划过大道，于分叉路口漂移拐弯进入瓦尔街，在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响中缓缓降速，最后稳稳停在一家不起眼的旅馆前。

半旧生锈的铁招牌，漆红斑驳的大字：旅人旅馆。

迪奥拔出车钥匙，结实的长腿一跨，从机车下来，看了眼招牌，推门走进旅馆。

叮铃——

挂在门上的风铃一阵清脆震响，正在擦柜台的旅馆老板转过身：“欢迎欢迎。”

进门的男人浓眉深目，轮廓非常冷硬，眼神透出一股浓烈的戾气，老板本能地警惕起来，想到十分钟前到店开房的客人留言，金棕发灰绿眼、身材高大……全对上了。

他干咽了口唾液，试探性地问：“这里是旅人旅馆，先生，您是要找人吗？”

“对。”

“他在16号房，二楼尽头的那间房。”

老板话音刚落，就见对方二话不说抬脚上楼。

这间旅馆占地面积不大，装修陈旧，二楼也只有几间房，走道逼仄狭窄，迪奥皱着眉毛走到尽头。

他没敲门，直接握着门把手一拧，开了门。

只见狭小的房间内，一个头戴圆顶黑帽、身穿长风衣的削瘦人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他双腿交叠，手里拿着一本书翻看，听见动静抬起头，露出一张白净的娃娃脸。

银发蓝眼，五官圆钝，是看上去没有攻击性的普通长相。

迪奥打量了他片刻，反手关上门，沉声问：“你就是L先生？”

“是的。”

谢灵将书一合，顺手放到窗台上，随即起身朝他伸出右手，“我们就不要耽误彼此的时间了，直接开始吧。”

迪奥盯着这只修长白皙的手掌，缓缓扯出一丝不冷不热的笑容，抬手去握，没想到对方却骤然缩了一下手，让他握了个空。

迪奥眼神不善：“？”

“尊贵的罗德里格斯先生，我要的是墨水。”谢灵带笑不笑地说，“不是握手。”

“……”迪奥语塞了一下，咬着字眼冷嗤道：“真诚的、L，嗯？”

谢灵漠然地直视他，冰蓝的眼珠琉璃般地泛着冷光。

迪奥现在能够描述出看信时的微妙感了，就是这种连敷衍都显得过分随意的虚假礼貌。

他冷笑了一声，掏出两瓶备好的超凡墨水，放在床头柜上。

谢灵拿过银质小墨水瓶，分别拧开仔细地看了看里面的液体，确认没问题，才问他：“你想构绘在什么部位？”

“左手心。”

谢灵断然否定：“不合适，换一个部位。”

迪奥怀疑地盯着他：“不合适？为什么？”

谢灵反问：“你读过魔法学校吗？”

“读过。”

“那你应该知道，构绘魔纹本质是在人体形成魔法回路，魔纹越强越复杂，形成的回路魔力流速越快。你选择的是11号魔纹，手脚这样的四肢末端很难承受那么强的魔力流。”

顿了顿，谢灵用看智障的眼神望着他，凉凉道：“一旦我绘完最后一笔，魔法回路形成，你的手掌可能会在两小时内爆掉，要试试吗？”

迪奥被这眼神和语气刺得浑身不自在，偏偏现在有火还不能发，只能强压心口郁气，阴恻恻地逼视着谢灵：“我换成腹部。”

“可以。”谢灵面无表情，朝他摆了下手，“脱光上衣躺床上吧。”

这颐指气使的姿态和语气，让迪奥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他手上解着衣扣，眼睛却直直地盯着谢灵，心想：稀缺的魔纹师性格都这样糟糕吗？还是说这个L是个特例？

谢灵脱了外套和圆帽，挂在墙角的衣帽架上，然后拿出银质钢笔吸墨水。

一转脸，见迪奥裸着上身还直挺挺地坐在床边，冷声道：“躺下。”

在陌生人眼皮底下躺倒，一动也不准动，对于迪奥来说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就像未经驯化的野兽被迫向人类露出腹部，会让他感觉别扭、弱势、没有安全感。

他躺在床铺上，浑身肌肉紧绷，两只放在身侧的手掌下意识地攥紧成拳。

“腰带解开，裤子往下拉一点。”

迪奥头皮一阵发麻，木然地解开皮带，将裤腰往下推，直到听见对方一声呵斥：“行了！拉一点，露出下腹就行了，明白吗？”

紧接着对方的身影倾斜过来，目光直直地落在他的身上。

这张居高临下的面孔，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打量没有生命的物件。

迪奥顿时明白先前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瞳孔收缩，咬牙切齿地盯着谢灵的侧脸。

这家伙……把我当成什么了？！

谢灵对他的目光毫不在意，抬手开始下笔。

迪奥浑身紧绷，肌肉硬得像石头。

腹部并不是他的敏感部位，但此刻锋利的笔尖在皮肤游走，触感如此鲜明，冰凉、轻柔、瘙痒……对方下笔的力度很轻，像纤细的指尖轻轻地滑过肌肤。

他忍不住颤栗了一下。

“别动。”谢灵动作一顿，冷冷道，“你乱动导致我一笔画错，整个魔纹都毁了，明白吗？”

迪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极力控制身体，像个凝固的雕塑一动不动。

时间缓缓流逝，他第一次感觉到度秒如年，每一分钟都仿佛被无限拉长，慢得让人发疯。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终于停笔，大发慈悲地通知：“结束了。”

迪奥神经骤然一松，抬手去摸腹部。

灼热感从皮肤往下渗透，迅速穿透肌肉，继而向五脏六腑乃至全身四肢奔流。

复杂的魔法回路形成，魔素正以飞快的速度汇聚到他的体内。

迪奥翻身下床，拿过白绸衬衣穿上，边扣衣扣边说：“我要验证这个魔纹真的有效，你才能走。”

谢灵正在收拾钢笔和墨水，闻言眼角余光朝他轻轻一瞥，摊了下手，示意他随意。

迪奥张嘴吐出一段起源语。

谢灵耳尖动了动，有点诧异地转过脸看他。

古老、神秘的魔法专用语言在唇舌间流淌，魔咒已然吐出，却迟迟没有出现应该有的魔法现象。

“你怎么解释？”

迪奥高大的身体迫近，泛出血丝的眼珠幽幽地盯着他，“这个魔纹是不是有问题？”

谢灵鼻腔里发出一点笑音，丝毫不在意的神态。

看到他这副表情，迪奥压了一上午的火气蹭地就爆了，怒气勃发：“你——”

谢灵抬手一压，示意他先别急着发火，轻快地吐出同样的魔咒，手指一勾，窗边的扶手椅浮了起来，随着手指的动作在空中飞来飞去。

“尊贵的罗德里格斯先生，你的起源语发音似乎有点问题，魔咒念错了，当然不会起效。”

“……”怒火还没烧起来顿时就熄灭了，迪奥表情僵硬，满腹怒气转变为难堪、尴尬。

“你再试一试？”

迪奥硬着头皮又念了一遍，依旧没有起效。

谢灵并不是爱指导别人的性格，但此刻也禁不住叹了口气，“这个魔咒里，你有三个音节错误，仔细听——”

他咬着字眼，慢慢地说出来，眼神还不忘示意迪奥赶紧跟读。

迪奥本来感觉很难堪，以为对方在嘲讽他，但此时心情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对方这幅认真教学的模样……不算讨厌。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谢灵催促的目光下，重复地念了几遍。

直到谢灵点了点头，他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将魔咒完完整整地念了一遍。

床头柜浮了起来，这次总算生效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迪奥感觉到腹部传来强烈的灼烧感，火烧火燎的疼痛，仿佛有把烈火正贴着肌肤烘烘燃烧。

他低头看了眼构绘在整个腹部的黑色魔纹，随即望向谢灵，哑声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谢灵双手抱臂靠着窗台，平淡地说：“魔法常识，非常规魔纹都有负面效果，且序号越往后负面效果越危险。”

“11号魔纹是1号魔纹的进阶版，作为非常规魔纹的入门款，它的优点是吸收魔素的速度比1号快，储存魔力的上限阈值比1号高，负面效果也不算严重——每次调动魔力施展魔法都会有被烈火灼烧的感觉。”

顿了顿，他看着迪奥发红的眼睛，轻描淡写道：“灼烧感而已，你以后就习惯了。”

半晌，只听迪奥冷冷呵了声，拿过钱包，抽出几张金钞递给他。

谢灵伸手去接，对方却没有松开手指，他一抬眸，只见这张面相凶戾的脸庞浮现出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神色。

目光轻轻一碰，迪奥松开了手指，“L先生，你有兴趣再接个兼职吗？”

谢灵置若罔闻，收了钞票。

当着迪奥的面，转过身去拿还剩薄薄一层底的两瓶墨水，按照行业惯例，这种用剩下的超凡墨水归魔纹师所有。

他从衣帽架上拿过长风衣穿好，戴上圆顶帽。

“L，”迪奥加重语气，“我问，你有兴趣再接个兼职吗？”

谢灵沉静的侧脸没有一丝表情，直截了当地问：“客户是谁，什么事情，出价多少？”

迪奥神情有些难以启齿：“客户是我，教学起源语和魔咒，出价20金币。”

“……”谢灵用一言难尽的眼神望着他。

“这是时薪，20金币每小时。”迪奥补充道。

这一瞬间，谢灵耳边出现金币哗啦啦坠落的幻听，有些迟疑地问：“时薪20金币，你认真的？”

迪奥咧开嘴，扯出一丝‘和善’的笑容：“当然，按次结清。”

作者有话要说：迪奥咬牙质问：你这家伙把我当成什么了？！

谢灵无辜脸：当然是尊贵多金的客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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