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返程车开得寂寞无比,主驾上的老季紧紧盯着前方的路段,余渊主动要求要坐副驾,后座上的骆延和柳青炎彼此无话,眼睛都盯着各自看向的方向,而后方那辆车上,羁押了贩毒三人伙以及带着一系列能够指控余渊的证据,它们分别开往村子和派出所。
云层从未距离他们如此般近距离。
根据柳青炎的步骤,她得先让余渊当着众人的面指认自己的罪行。
一众人从老季的车上下来时,竟然又一次下起了漫天飞雪,雪大得跟余渊当年拿到人生第一份文凭时屋外下的雪一样,落寞,发愁,寻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的幸福。
余渊仰起头看着茫茫天空,一些雪点落在了他的鼻尖。
村民都围观着这些人,小孩子们认出了那个英明神武的警察姐姐,大人们发现阿木提和马木洒也在队伍里,却好像没有一个人认出了眼前这个邋遢恐怖又虚弱的男人。他们对这个男人目光侧移,掩嘴讨论着什么。
没有一个人记得有个叫余渊的人来过这里。
那么,凶手去哪了?
真正的凶手无人可知,来无影去无踪,好像早就随着被炸掉的工厂和被划破脑袋的山川一并被毁掉了。越是向上索取阳光,越是要触碰地底的黑暗。
“居然下雪了。”
老季走在最前面拽着不言不语的余渊,骆延走在柳青炎侧边,柳青炎紧紧牵着骆延的手不放开。
在经过余渊指认了几个自己的犯罪现场后,这件案子终于来到了柳青炎曾经最讨厌但现在是最喜欢的一个环节。
派出所,审讯室里,柳青炎撤掉了那个拦板,二人间隔不到一米,没有录像机,没有笔记本,没有电脑,只有头顶的一个监控,两个人和一壶茶。
“名字。”
“余渊。余下的余,深渊的渊。”
柳青炎被叫出去接了个电话,门口的那个小警员还以为柳青炎叫自己进去,便带着贴身的笔记本进了审讯室。
“名字。”
余渊略显疑惑地抬起头。
“余渊。多余的余。”
柳青炎很快就回来了,示意那个警员我自己一个人就好。
两个人重新回到注视的沉默里。
“其实说白了,你就是一篇钻牛角尖,然后疯掉的短篇小说。”
余渊一下子笑了。
“你和村子里那些壮得像头牛的年轻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们爱人,你爱人类,但不爱人。”
“我是卢梭?”
“不,你当然不是卢梭,跟那家伙比起来你算是个好人。”
“请便。”
柳青炎把茶壶与杯子放到桌上,余渊抓起茶杯往嘴里送了一大口。
“所以我还是要请你把整件事情说个明白。”
余渊抹了下嘴角,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从哪开始讲比较好。他想了想,决定先从那个烧了孤儿院的畜生说起。
“嗯,首先你得明白一个事儿就是,我在这么个勾心斗角又愚蠢的社会里活到现在不容易,但是孙祥那家伙的过活方式要比我直率得多,显得我就是个滑稽的小丑。”
“知道。”
“他当年借钱假装投资钢厂,又事后拉高税率,一边向银行求助说供不应求再批点预算,一边又和钢厂的工人们讲上头的老板很看重你们,决定再给点钱,你们就要多干点儿活,他就这么两头骗从中捞银子。这事儿连小孩都知道,何况是古玫和老耿他俩?”
“那你为什么不和古玫讲而是一个人跑到那厂子门口,还杀了孙祥的两个儿子。”
余渊突然嘲讽地笑了:“因为我后来才知道孙祥他就不是个人。上级面前他是摇尾巴的狗,下级面前他是扇扇子的甩手掌柜,同事面前他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阴阳人。这样的人在我们当时那片地区到处都是。”
“你是想说,你是故意的?”
“当时纯粹是对那个钢厂好奇才去的。和那俩小屁孩儿打起来的时候脑子里突然想到了院长说过的一些事情,气血上头了嘛。”
“你一句简单的‘气血上头’就可以拿板砖和玻璃夺走两条不过十岁的生命吗?”
“在这之前,他们还杀死了一只猫和一窝兔子。他们把那些小兔子扔到天上,然后看着它们摔死。”
“你是怎么从孤儿院里跑出来的?”
“那伙人只管砸,对小孩儿去哪他们才懒得管,所以大部分孩子当时都跑掉了,少数几个仍留在那片拆迁房里,就是后来上头给古玫批了一间养老房,在一个偏僻的郊区,曾经小孩子们会在那住,现在都还有人住。怎么样,她现在咋样?”
“她去世了。”
“噢,太遗憾了。”
柳青炎微微将身体向前探了下,调整好了语气。
“那一巴掌你记了多久?”
余渊的脸上出现了难得的疑惑。
“你指的是哪一巴掌??”
你好。请记住:永远不要记得脸上落下过多少巴掌,那一晃而过的疼痛什么都说明不了,至多是蕴含了委屈的一颗甘氨酸。疼痛不会打飞你的胎记,你的DNA,并且永远不能保证这种耻辱般的疼痛会一代一代传下去——反正生活就是这样,前人早已给出了例子,不要他往东你往西,不要至死都去取悦一些无聊的人或是事,也不要犯上推延的症状,更不要学那些在垃圾桶附近摩拳擦掌的苍蝇,它们只是一群争相吹嘘一些歪道理的尸体,还有很多真理在等着学会了感恩的你。你有才华,不要撕破脸;你有激情,不要把花开在别的地方。未来的道路还很长,你要学会减少炫耀的欲望,你得找一个你爱的并且爱你的人。反正再忙,也要抬头看看漂亮的月亮。
我们需要感恩的心。
——
披上围脖和帽子后,骆延在谢文酒公寓门口的那个草垛上看见了余渊。上一次见面彼此还都是豆丁点儿大的小屁孩儿,怎么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什么都他妈的变了。
余渊听见背后的响声后回过头,继而扭头笑着看向柳青炎:“这就是你说的‘安定的生活’?”
“怎么了?”
“没怎么,夸你有眼光而已。”
余渊站起来,和骆延站定了四目相对,随后二人竟然默契般做了一套动作,看起来像是说唱歌手打照面时做的那套行内招呼,没有一丝差池。
“这算什么,你们的碰头暗号?”
“说明是一个孤儿院里出来的,当时大家都会。”骆延坐到了柳青炎身边,余渊面朝二人相对而坐,中间码了一排酒。
“聊什么呢?”
“谢文酒呢?”
“开会去了。”
“聊人生聊理想呗。”
“你能聊明白的东西最多是小时候挥舞棒子欺负人。”
“你还是留点面子给我吧。”
“面子是什么?”
面子就是,在上个世纪到当今这个世纪的交汇处,有一群孩子体面地失去了本该获得的一切,历史书上的大事件如滚滚红尘,无数人的喉头,资金,无论男女,被一刀切断,而一些最有权势以及手眼通天的人,智商还不如街边的一只狗,情商只能和二战时期的一把手|枪相提并论。
“真是扯,坎坷二十年还是落得个这么个鬼下场。”
“现在是能有个安定的居所了,人就要老了。”
余渊一时不敢相信这种话能从骆延嘴里讲出。
“我得告诉你们一条经验,修车子很简单,打开车前盖,修电脑也很简单,重启它。但是你就是不能重启你的生活。”
“怎么还一股爹味儿?”
余渊不以为意,从兜里摸出个纸条扔给骆延。
“他们衡量我们的办法是量化指标,使用净利润而不是病危通知书,使用我们的不幸来衬托他们的幸福,为了体面和光彩照人而无所不用其极。那些能够幡然醒悟的少数人预见了未来,并把所知所见告知身边人,而身边人却把他视作疯子。小群体使人沉默,大环境不让人思考,我们那些狭隘的梦想全都不见了,孩子们的梦想,我的梦里的太阳,也许孙老板是对的,我们只是一群可耻的蛀虫,如果没了这个孤儿院,我就是个普通人,我就什么都不是。”
“这不是古玫写在日记上的那句话吗??”
“我把它写下来了,带在身上十几年没动过。”余渊拿出火机一把火把它烧了,扔到了脚下白雪皑皑的土地里,化作谁都没来过的尘土。
“古玫骗了我们。”
“她没有。”
“她骗了我们。”
“……”
余渊抹去眼泪,闷头灌了自己一大口酒。
“可能是我骗了我吧。”
“你为什么要杀了古遇?”
“是她要我杀了她。这样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
“听上去太不公平了。”
“就是这么不公平。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什么公平的事,每天我提防他们就像提防无数条毒蛇一样。他们无孔不入。”
“你至少有过一件公平的事。”
“你是想说,小时候我抢走了大家的糖?”
“不,”骆延扔给他一瓶好酒,“你把能毁的都毁了。”
“是吗,我手机里至今还放着几个死人的号码。”
柳青炎好似看见了远处闪烁的警笛。
“再给你选一次,你还想选这样的日子吗?”
“哪样的日子才算是好日子呢,柳警官?”
余渊意有所指。骆延低下了头。
天空下起了雪。
“如果你只是一个警察局里默默无闻的小警察,你会选择殉职还是去尽情释放你的才华,技能,甚至激情与欲望?至少我不可以。”
“我不明白,余渊。你宁愿去相信马木洒的一句随口一说,为什么不愿相信身边人哪怕一次呢?”
余渊笑了,一下子把目光移到了柳青炎身上。
“你能这么说出来的原因,是因为你认为已经找到了足够交付后背的人。我的后背上只有几条人命,千金难买,但是——”
“柳警官!”
老季带着人在公寓门口喊了声,余渊于是起立,向柳青炎握了手。
“我要走了。”
骆延无动于衷。
“没什么想说的吗?”
骆延只是摆出了一个架势;那是刚刚那套打招呼动作的起手式。
余渊戴着手铐走了,只剩下柳青炎和骆延两个人。
柳青炎低着头走向老季,骆延一直站着,和越来越大的雪融为一体。
数天后,这起案子被一群媒体和公众号使用了很多大同小异的标题和添油加醋的三言两语公之于众,而当事人才刚刚买好了回到丹柏的车票,此刻正卧在床上,心里乱七八糟的不知道该是什么滋味儿。
丹柏那边打来了很多电话,柳青炎没怎么接,她在床上或是草垛上躺了很多天,却始终静不下自己那颗叮叮当当的心。
破案了。当然,有命案在,就不破不行。但是不要等着嫌疑人变得对犯罪感到无所谓,感到释怀了才把那人扭送到派出所或是敬老院里圈着,那只会让他觉得你这个人不可饶恕。
可是,如果只是一瞬间,所有事情完全出人意料地走进了死胡同,你该拿它怎么办?
荒诞吗?恐怖吗?是的,一定是的,手机里放着死人的号码听上去会使手机的机主变得危险至极。可柳青炎不那么想,余渊的手机里都还放着死人的号码,那为什么自己的手机里仍然还放着生活向自己下达的病危通知书?
过去了这么久,柳青炎以为自己活明白了,其实仍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逃犯,并且永世不得安宁。
此刻,屋外。
“嘿嘿嘿等一下,你要进去吗?”
“对啊。咋了?”
“好几天没出来了,话都没讲过几句。”
“真的啊。没事儿,我有办法。”
“哎你再等等。过几天的晚会你去不去?我看村子里那几个小孩儿还挺喜欢你的。”
“去吧。”
“哎你再等等。买的什么时候的票?”
“下周二。”
谢文酒微微点头,骆延推门而入。
“柳警官?柳青炎?”
柳青炎侧卧在床上一言不发,只是身体微动了下。
“把你吵醒了吗?”
“……没。本来就睡不着。”
骆延蹲下身戳了下柳青炎整张睡迷糊的脸,一下就笑了。
“笑什么?”
“突然想到了你当时在沙发那里偷偷亲我的那天。”
柳青炎一下就睁大了眼睛,却又因为窗外强烈的光线不得不半合上眼睛。
“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柳青炎好像害羞似地笑了下,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探出身子点了下骆延的鼻尖。
“我的柳树呢?”